第四十一節 丘長老收徒
一
龍泉小洞天內的七七四十九天,在外界也只不過四個多時辰。
天明到黃昏,謝相才一直端坐在那被金色火焰不斷煅燒的爐鼎之中,周身汗水宛如流淌不禁的溪水,然而這些汗水再滑落肌膚的剎那,就被驚人的高溫焚燒殆盡。
奇怪的是,能夠輕易熔煉金銀銅鐵的金色火焰,始終不能將少年身下的精純藥液蒸發。
某一剎,緊閉雙眼的謝相才頭頂空間驟然波動,無數淡青色雲彩自結界的四面八方湧來,凝聚在半空之中。
隨即,只見仰卧在麥田之中的老人倏地起身,縱身一躍來到爐鼎之前,手掌重重拍在爐壁之上。
「砰」聲響起,爐鼎之下的金色火焰迅速熄滅,老人順勢抓起一把焦黑色粉末,毫不避諱地抹在謝相才赤/裸的身體上。
老人趁著爐鼎之內的溫度還沒散去,憑空抓來另一尊大小相仿模樣相似的爐鼎,倒扣在先前那尊之上,將謝相才的身體與外界徹底隔絕而去。
不遠處的麥田之中,一道白髮身影忽然出現,少年模樣的虎頡此刻破天荒的面色凝重,雖未開口,聲音卻是來到老人耳畔。
「老歐,試試吧?」
老人古井無波的雙眼,這一刻變得極為鄭重,他與虎頡眼神交織一番,旋即重重點頭,抬起雙拳,轉瞬間此方洞天的原生之力,盡數匯聚於拳頭之上。
兩拳一齊探出,隨之崩塌而下的是此方構建完好的小洞天。
虎頡立於原地遠遠觀望,心跳悄然加速。
拳罡穿透爐壁,掠入謝相才百匯之間。
勁氣流轉於上百匯、中樞、上丹田、下丹田四處之間,打通著少年體內原本堵塞的脈絡。
經脈被徹底打通的剎那,謝相才吐出一大口烏黑鮮血,隨即周身被金光籠罩,頭頂處三寸金光衝破桎梏,在此方破碎天地的穹頂形成一座百十丈高大的金色法相。
老人身形朝後退去,一直來到虎頡身旁,方才駐步眺望,心中震動。
虎頡微微一笑,「看來你這第三次出拳是值得的。」
老人沉吟片刻,旋即道,「老七的筋骨和天賦都比這個謝相才要好,為何還將所有的賭注壓在他的身上?」
虎頡收斂笑容,頗為認真地說道,「如果我說是我的感覺,你相信嗎?」
老人毫不猶豫,輕輕點頭。
「不知道為何,我也有這種感覺。」
「那你他娘的還問我?」
「誒,這他娘的……」
話音落下,兩人同時大笑。
龍泉洞天在這一剎,徹底崩塌破碎。
龍泉巷內,一道神識自結界之中飛速掠出,鑽入靜立許久的謝相才體內。
他一個激靈,猛地回過神來。
武根之內,原生之力周而復始,始而復周,暗自沿著一個極為微妙的路徑。
神識在洞天之中的一切歷歷在目。
少年下意識地朝小巷盡頭張望,那兒已不再是漆黑一片。
小巷盡頭處,一名身材矮小佝僂的老人正坐在一張破舊的木板凳上,身前的破布上擺放和幾塊破銅爛鐵。
老人似乎注意到了少年的目光,微微偏頭與其對視在一起,雙眼古井無波。
謝相才深吸一口氣,對著老人彎身行了一禮,旋即腳掌輕點地面。
他腳掌僅僅只是輕點地面,一股不知從何而起的托力自腳下虛空成型,將少年的身子抬高了幾分,若是再注入些許勁氣,便可以踏空而行。
謝相才心中清楚,這時鬱郁許久之後的破境,這也說明了他徹底邁過四境的門檻,步入能夠開宗立派的五境渾然境。
雖說渾然境還不能向六境天成境一般凌踏虛空,但是短暫的停滯還是能夠做到的。
此時,一道靈光自少年腦海之中閃過,他回想起當初七師兄送自己來清夢城時,傳授給自己的那套踏風而行的御風之術。
想做便做,謝相才心念一動,回憶著七師兄的話語,「適可而止」四字越發明了。
街道之上,來回行走的路人,借著兩側分佈的燈火,抬頭看向半空之中踩著清風朝遠處掠出的少年身形,紛紛拍手喝彩。
二
謝相才翌日清晨方才回到學堂,偷摸著趁四下無人,回到養劍閣換上長老袍服,整裝待發往練劍館趕去。
小徑之外,月瀅躲在竹子縫隙之間,等著謝相才出來,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嚇。
殊不知,謝相才十數步開外已是注意到了躲在那兒的月瀅。
不過少年並不想掃少女的興,視若無睹地徑直朝外走去。
「嘿!」
月瀅一步跳出,來到謝相才面前。
謝相才裝作花容失色的模樣,朝後退了兩步,險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月瀅笑靨如花,又一步跳到謝相才身旁,她偏過頭看向對方,掩嘴輕笑,「謝相才,今個兒長老叫我去測試根骨資質和修習屬性,我不知道去哪裡,你領著我好不好呀?」
謝相才毫不猶豫地重重點頭。
月瀅蹦蹦跳跳地朝前走著,就當兩人快要走出青瓊之際時,她彎下腰從地上摘了一朵蒲公英,捻在手中,在謝相才眼前晃了晃。
謝相才眼睛眯成縫細,趁對方不備,朝著蒲公英吹了一大口氣。,瓣瓣蒲公英隨風飛舞,縈繞在兩人頭頂。
少女將蒲公英杆子輕輕放在地上,神色忽然變得認真起來,她注視著謝相才,出聲問道,「謝相才,你十六年以來,有沒有很認真地對待一件事情,或者……一個人?」
少年聞言一怔,沉吟片刻之後,微微搖頭,遲疑了半晌之後,又點了點頭。
少女「哦」了一聲,旋即扭轉過身子,踮腳眺望不遠處那高聳入雲的樓閣。
「樓媽說了,世間可貴是真情,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少年不知道為何少女會忽然說這些,不過轉而思索一番,道理確實如此。
真情可貴。
謝相才一路走來,已是見過不少。
陰晴圓缺,心有所感,身有所受。
七師兄曾經在醉酒之時與自己說過一句詩,叫做「世間文字八萬個,唯有情字最傷人」。
何為情何為愛,為何為情,為何為愛。
為情所困鬱郁不得的滋味,少年壓根沒有體會過,所以沒底氣當著七師兄的面信誓旦旦地拍著胸脯說「俺也一樣」。
酒量不濟的謝相才,在與七師兄徹夜長談的時候,也曾說過自己當初在酒樓中搶婚被一拳打趴下的故事,但是七師兄聽后卻面色認真地說,那可不算是情。
少年幾個月來偶爾也曾回味過七師兄這句話的意思,好像還真不是,要是真勉強一些,他與紫韻之間的關係,等多也只是……機緣巧合。
或者說是……生米煮成熟飯?
不過少年再一次追究,這著實也沒有熟透吶!
月瀅睜著大眼睛望著陷入沉思的謝相才,見對方遲遲沒有反應,於是伸出兩根手指頭,在他的鼻子上用力一捏。
謝相才當即回過神來,臉頰微紅地看著面前的少女,清了清嗓子,目視前方道,「月瀅姑娘,我們去藏經閣吧,守閣的丘長老應該能夠幫你測驗。」
月瀅輕輕點頭,不過語氣有些不悅,「什麼時候能把『姑娘』兩個字去掉呢?」
謝相才撓了撓頭,「立刻。」
月瀅眯著眼點頭,白皙小手扯住謝相才衣袖,朝著通往藏經閣的小道走去。
少年一陣恍惚,只感覺自己從北域離開之後,生活美好極了。
有師兄傳道授業解惑,也有知己把酒言歡享樂,有師父拳打腳踢謾罵,同樣也有關係微妙的少女相伴,偶爾相會各自說兩句掏心窩子的話,再各自面紅耳赤地背過身去,裝作無所事事。
人生最美不過青春。
當初月下飲酒之時,謝相才聽七師兄說過這句完整的話。
但是時間久了,他只記得這上半句,還有半句始終記不起來。
三
謝相才領著月瀅穿過幾條交錯縱橫的小路,最後停在一處半圓廣場之前,廣場之後便是那座高聳入雲的藏經閣。
藏經閣的牌匾之上寫著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汗牛,字體頗為熟悉,但是極丑。
若非這兩個字不是城主大人親筆所寫,恐怕早就被人罵天罵地罵娘地一巴掌呼下,臨走之時還得啐上一口痰。
自己那個便宜師父總說什麼「大丈夫不拘小節」,模樣看起來雖然白白凈凈,其實有時候幾天都不帶洗一次澡換一次衣裳,若非是三師兄一直在他的身邊服侍著,估計他老人家早就變回那糟老頭子了!
謝相才將目光從牌匾上抽開,轉移到守閣長老的身上,偏頭讓月瀅站在原地稍作等候,隨後身形一個閃爍來到守閣長老跟前。
守閣的丘長老雖年近耄耋,但是站在原地身形仍然筆直如槍,個頭雖然不高,但氣質十分偉岸。
謝相才聽說過一些這位老前輩的豐功偉績,於是定住身形,向對方彎身行禮,語氣恭敬道,「晚輩謝相才見過丘長老!」
丘長老眼皮微抬,見到面前這俊俏後生,眼角魚尾紋蔓延而開,呵呵笑道,「原來是掌劍長老吶,進來喝一杯嗎?」
謝相才笑著直起身子,輕輕搖了搖頭,微微側過身子,露出身後的月瀅說道,「這位是晚輩的朋友,剛入學堂,對符籙頗感興趣,管戒長老讓她先進行根骨資質的測試,我怕掃了人家的興,就想著先帶到您這兒,看看能不能……」
少年話雖然說得含蓄,但是深諳世事的丘長老當即會意,笑著點頭,伸出手拍了拍少年肩膀,「懂的懂的,咱們都是這麼過來的……」
謝相才見狀大喜,其實如此煞費苦心地做並非他的本意,他只是想讓少女開心,不必因為別的原因而做不成自己喜歡的事。
丘長老與謝相才擠眉弄眼了一會兒后,用手中懟了懟他,正色示意時候不早了,旋即緩步走向不遠處玩弄著衣擺的月瀅。
月瀅見守閣長老朝著自己走來,有些受寵若驚地彎身行禮。
丘長老擺了擺手,故作嚴肅地瞥了一眼月瀅腰間的玉牌,「月瀅,十五歲,是嗎?」
月瀅重重點頭,模樣略有些惶恐。
謝相才微笑著走到月瀅身旁,不多言語。
丘長老在謝相才的注視下,領著月瀅朝著藏經閣的大殿中行去。
少年雙眼盯著兩人身形消失的方向好半晌,良久之後一道「咯吱」聲響起,閣樓的大門方才再度被丘長老打開。
丘長老滿面笑容,與月瀅並肩而行。
謝相才心中一喜,還未等他走上前去,丘長老已是樂呵呵地迎上前來,將謝相才拉到一旁。
「你帶來的這個小朋友,天賦真是好的出奇啊!幸虧這棵好苗子沒有被別的老狐狸碰上!相才晚輩,今兒個老夫就謝謝你了!不對不對,咱們都是長老,晚輩晚輩稱呼得多不像話!從今天起我就是哥,你就是弟,咱們哥倆以兄弟相稱!」
丘長老手臂自覺地搭到謝相才肩膀上,隨後轉過身來,十分慈愛地看向月瀅道,「小月兒啊,你就回去收拾收拾吧,把東西都帶上搬到藏經閣邊上來住,那兒正好有老夫一直準備著的一間空屋子!」
月瀅扭動著腰肢對丘長老盈盈行了一禮,朝謝相才做了一個鬼臉,隨後蹦蹦跳跳地往老住所奔去。
丘長老像看自己的親孫女一樣望著月瀅的背影,嘴角弧度根本壓不下去。
謝相才有些驚異,不禁咂舌道,「看來先前還真是多此一舉,沒想到月瀅居然還是一棵修鍊的好苗子。」
丘長老嘆息一聲,想來是覺得命運有些無常,「小月這個丫頭是天生的符籙師,尤其是神識極為強悍,只要給她足夠的時間,徹底接過我的衣缽不是什麼難事,就算是成為大慶朝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女天師,也不是無稽之談。」
謝相才一愣,天師這兩個字,在大慶朝的地位可是僅僅次於國師啊!
他心中清楚丘長老向來不喜歡說大話,此番對月瀅能有如此之高的評價,月瀅的天賦可見一斑。
少年心中更是慶幸,月瀅沒有一輩子留在鴛鴦樓,若是那樣,恐怕這輩子都沒有再度翻身的機會。
不到半個時辰,月瀅便是滿頭大汗地扛著行李回到藏經閣之前。
謝相才笑著接過她的行禮,柔聲道,「恭喜啦,要知道丘長老可是好幾十年都沒有收過弟子呢!」
月瀅昂起腦袋,撇了撇嘴道,「掌劍長老你可別得意,你得抓緊時間努力修鍊,要是掉以輕心,保不準以後有一天被我單手錘殺!」
謝相才聽得月瀅這句話,臉上不由樂開了花,「好好好,那我就拭目以待,等著你月瀅日後有一天把我打成豬頭!」
語罷,兩人跟著丘長老來到藏經閣旁那處閑置多年的小屋。
謝相才和丘長老幫著月瀅整理房間床鋪,月瀅無所事事地站在一旁,四處玩弄著牆上掛著的符籙和各式各樣的硯台毛筆。
月瀅滿眼期待地拂過牆壁之上的那些物件,心中對未來充滿憧憬。
她知道自己的過去可能有著污點,但是現在拜入丘長老的門下修習武功和符籙,有朝一日定然能夠出人頭地,過去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自然也會被眾人忘卻。
月瀅心中忽然有些失落,她儘管清楚自己面前是一片大好的未來,但是世事無常,誰又能說得准,誰又敢打包票,未來一定和自己設想的一樣呢?
又是小半個時辰,謝相才扶著腰站直身子,拍了拍手掌之上的灰塵。
一旁的丘長老用袖口抹去額前汗水,長吐出一口氣,來到謝相才和月瀅兩人的身前,笑容玩味道,「相才老弟啊,帶小月兒四處逛逛吧,過幾個時辰我就先帶小月兒閉關了,閉關時間可久得很呢,怎麼的也要個把月吧?」
謝相才聞言一怔,瞥了一眼身旁的少女,隨後輕輕點頭。
月瀅兩根手指攪動在一起,聲音極低道,「師父,真的要這麼久嘛……」
丘長老微微點頭,輕嘆一聲道,「小月兒,雖說你的天資極好,但是根基不太牢固,師父得趕緊幫你穩固根基,免得影響日後修鍊……一年之後大慶朝有一場規模頗大的符籙盛會,為師到時候想帶你去參加,正好藉此機會見識見識當今世道,那些所謂『天賦異稟』的年輕符籙師們,瞧瞧那些老傢伙的弟子和咱家小月兒比起來,究竟誰更勝一籌。」
謝相才聞言收斂神色,故作深沉地拍了拍月瀅的肩膀,「小月啊,丘老哥說得在理,你要趕緊修鍊修鍊,別給掌劍長老我丟臉,也給學堂爭些面子吶!」
月瀅對著丘長老點了點頭,隨後瞪了謝相才一眼,「哼,謝相才你是在和我擺架子嘛?」
謝相才哈哈大笑,率先朝著屋外行去,邊走邊道,「走吧,咱們再逛逛學堂,或者逛逛清夢城,再過幾個時辰,小月兒你就好好修鍊吧,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