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沉默
第六十五章沉默
◎和我說一句話,真真。◎
楚真真眼睜睜看著阮遼將壇前香火點燃。裊裊香霧彌散,在暗紅的府邸上空暈起更昏沉的顏色。
獨屬於燃燒香燭的氣味瀰漫在府中,楚真真極不適應這樣的氣味。
她被阮遼從懷中放下,雙腳觸地的一剎那,她只覺得雙腿發軟,險些站不穩妥。
不知道是不是浸染在威壓魔氣里太久的緣故,楚真真頭腦發暈。她目光落在祭壇之上,鼻端嗅聞著香灰的味道,忍不住再次咳嗽起來。
少女咳得很用力,好像要把心肝脾肺一併咳出來。
這一切的景象都令她無所適從,而且驚恐。
壇上的所謂香灰,全是她上一世死去那具身體燒出的灰。
那不是她真正的身體,是天道根據她的模樣仿造的。
灰里埋著她的骨頭。
一陣噁心自喉頭開始翻湧,楚真真抬手按住自己的喉嚨,死死克制著胃裡將要嘔吐的感知。
祭壇大門徹底關閉的這一夜,楚真真甚至試圖呼喚過天道。然而天道好像徹底失蹤了一樣,無論怎麼呼喊都沒有反應。
所有食物都是他親手做的。他說他學會做了很多東西,但是沒有機會給楚真真吃。
她看不懂任何有關陣法的操作,但是她隱約明白,用血液加持的陣,都兇險。
他慢慢抬起袖子,手指帶著勁力,在朱門上的縫隙似有若無地輕撩兩下。
他望著楚真真,道:「安心在此住下吧?真真。」
阮遼卻好似全不在乎。他日日環抱著楚真真,像是將少女當做一個愛不釋手的玩偶。
楚真真沉默地任由他遞過來,然後慣例用手去拿湯匙。每當這時候,阮遼就會按下她的手,親自執起銀匙喂她。
門上便隨之生出漆黑如盔甲一般的光亮桎梏。
魔紋平日里不顯,但只要壇上香灰微有波動,阮遼皮膚上的魔紋便會倏忽一現。
甜膩的味道在舌尖漾開,楚真真覺出幾分熟悉。
血滴落下的一刻,門上的桎梏便光芒大盛,隨即又很快歸於平靜。
永遠一片漆黑,晝夜如一的黑沉。似乎在他的認知中,日子是沒有白晝的。
阮遼仍舊戴著那條燒得焦黑的頸鏈,細碎的金屬在白皙修長的頸上輕輕碰撞搖晃,響動清脆悅耳。
他一連做了很多日的甜湯,各種口味都有。阮遼執著於做甜湯,每次將湯端來,他的眼眸都有幾分迷濛的氤氳。
阮遼不讓她做任何事,就連吃飯的時候,都是由阮遼親手喂她。
半魔。她從來沒見過半魔,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這樣的情況。
她好像第一次認識阮遼。
他又自袖中取出一柄細劍,刃鋒在指尖劃一下,落下一滴鮮紅的血。
沾染了修者血液,就是沾染了因果。
就如她在三昧閣中窺視到的一樣。阮遼自己過的日子,總是這樣。
仙君端著碗,將湯遞過來。
仙君轉過身來,表情又變得柔和。
除了頸上時隱時現的魔紋。
魔紋的樣子很猙獰可怖,如同帶著紫紅顏色的肉疤,任誰瞧著都會心驚。
楚真真將一切都看在眼裡,她感到心驚和茫然,可是卻什麼都做不了。
熱騰騰的湯碗置在半空,停留良久,像是在等待著什麼突兀的變故發生。
從見到一身魔紋的阮遼之後,她就知道阮遼已經是半魔之身。
「他們說你要走了,可是我沒辦法信。」
頸上的弧度流暢修長,微微的經脈隱在通透雪白的皮膚下,細鏈越焦黑粗糙,便襯得脖頸越如白玉一般精美漂亮。
他十分珍愛這條鏈子,日日都會取下來,垂眼看許久。
他會對著楚真真絮絮地說許多話,翻來覆去地說,語句內容有些沒頭沒腦。
仙君佇立門前,眉眼清和。
隨著香火燃燒得愈發旺盛,明府的大門也轟然合攏。
在這樣昏沉不見天日的地方,楚真真漸漸變得惘然。
*
祭壇前的明府,無日無夜,無星無月。
只是每次都不會發生什麼。
一遍遍地反覆說著,阮遼偶爾也會說得累了,就只是沉默地抱著她,時不時突兀地親她。
因為生得好看,實際上,阮遼戴著這根醜醜頸鏈的時候,也顯得漂亮。
楚真真眼也不眨地看著阮遼的動作。
「為什麼那時候要走呢,怎麼把我丟下了也不說一聲,是因為很不喜歡我嗎,照顧我很辛苦嗎,很討厭我這個樣子嗎。」
有時候親著親著,他開始發起抖來,卻依舊扳著她的肩膀,要楚真真看著自己,然後繼續凶蠻地吻。
味道很像她從前給阮遼做過的。日復一日,都是這個味道。
隨著時間的推移,甜湯的滋味越來越接近她從前做的。
楚真真低頭含著銀匙,半晌不說話。
她知道阮遼在做什麼。他在刻板重複著以前曾經對她產生過傷害的事件。
終於,在阮遼不知道第幾次端來甜湯的時候,楚真真說道:「別再做這種湯了,我不喜歡喝。」
阮遼的面色微微雪白。
只是他仍舊雙手平穩地將湯碗遞過來。
楚真真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她蹙起眉頭:「不是說了不喝了嗎。」
少女語氣並不好。被限制行為許多日,她覺得十分疲憊,並且找不到破解之法。
阮遼卻有些奇異地彎起唇。
他慢慢道:「實在不喜歡的話,就把碗砸在我身上,好不好?」
楚真真忍不住抬眼。阮遼垂著眼目,一言不發。
她越看,越覺得窩火。於是楚真真一把奪過他手裡的碗,然後很用力地將碗放在一旁的桌上,砸起叮咣一聲響。
「誰要砸你了?」楚真真驀然站起,表情兇惡地一把勾住阮遼的脖子,又將他的頭往下壓。
她十分兇惡地一口咬住阮遼冰涼的唇瓣,生澀地開始吻他。
她能感受到阮遼脊背忽而一僵,而後輕輕抱住她,聲息沉重地開始回應。
唇舌黏膩溼潤,難捨難分。
楚真真眼神迷離之際,忽而感受到臉上洇開一陣熱意。
阮遼睫羽顫唞,睫毛漆黑晶亮,浸染水意。
「……哭什麼。」楚真真將唇抽離,低低道。
阮遼只是怔然地望著她,不說話。
楚真真嘆了口氣,抱了一下他。
一頓飯就此草草結束。
入夜,阮遼比往常更早地洗浴乾淨,早早坐在床上,眼瞳溼潤地等楚真真洗完澡出來和他睡覺。
兩人如今會同床共枕,只是不發生什麼。阮遼真的只是在將她當做一個抱枕,夜夜要抱著才能安睡。
楚真真對此沒有什麼異議。
她不知道如何應對身為半魔的阮遼,只能摸索著與他相處,同時在空乏的時候,努力思考如何改變當下的局面。
人在魔性入骨之後,很難抑制自己的行為情緒。
阮遼和從前變得完全不一樣,除了模樣仍舊清冷端麗,行為舉止上,完全看不出來是一個仙君。
楚真真在浴桶里,對著一室的白霧蒸汽,陷入沉思。
思索了半晌,也沒想出更多的東西。少女這才慢吞吞起身,擦拭穿衣。
洗浴之後的頭髮濕漉漉的,一面走一面滴水。楚真真也不怎麼管,絲毫不在意身上的細軟寢衣漫開星星點點的水跡。
來到房內,她一邊擦拭頭髮,一邊去取另一條掛在架上的長巾。
手剛一伸出,就被阮遼的手按住。
楚真真心裡毫無波瀾。果不其然。
反正阮遼現在就是這樣,幹什麼都要他來。
她也懶得管,徑自坐在台前,獃獃地看著鏡中的自己。
鏡中少女明麗,只是神色顯然懨懨的,看上去無精打采,沒什麼精神。
而身後,阮遼動作緩慢,垂著眼帘,一點點用巾帕卷束按壓她的濕發,目光專註。
他好似十分享受替楚真真處置日常的過程。像是要將她的一切日常、一切起居都要與自己掛鉤。
譬如睡前必須要和他纏綿親吻,早上醒時必須要將他也喊醒,否則就會生氣,覺得楚真真又要丟下他。
不過通常,楚真真根本不可能有喊醒阮遼的機會。
他似乎睡得總是很少。楚真真每次醒來時,都能看見阮遼在枕側無聲看她的模樣,經常會被嚇一跳。
室內一時寂靜沉默。
楚真真也不說話。一般情況下,阮遼不讓她說話。
等到阮遼將她的頭髮徹底擦乾淨,楚真真便面無表情地走向床榻,飛速鑽進被窩,被子蒙了半張臉,睏倦地打了個哈欠。
她看上去很困。
阮遼在床前,出神地看著少女犯困的模樣。
他知道楚真真一直在遷就自己,也知道自己如今神智並不清楚。
身上的魔紋總是會在不經意間顯露,阮遼很討厭這種時刻,他不希望讓楚真真看見。
可是總沒法避免這樣的時刻。畢竟他們二人朝夕相處,怎麼會看不見呢。
但楚真真看見了也不會說。她經常會在魔紋凸起的時候看一眼,然後又若無其事地收回眼光。
每當這時候,阮遼就控制不住地伸手去捂住她的嘴。
好害怕從她的口中說出諸如討厭、奇怪的話。
他的精神和身體的每一寸都變得極度敏[gǎn],無法承受一絲一毫來自楚真真的評判。
不許楚真真說話,是因為他太清楚自己的狀況。阮遼沒辦法想象自己如果再受到刺激,會對楚真真做出什麼。
他在把楚真真帶來祭壇的時候,逼迫楚真真吐出胃裡那顆糖。
不該那樣做的。只是他已經很難克制自己的行為和精神。
阮遼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徹底入魔。從前日日把玩的天演盤亦被他棄置在不起眼的角落,很久沒有再取出。
他站在床頭,看著沉默寡言的楚真真,忽然心如刀絞。
躺在床上的楚真真原本閉了眼,她正想要讓阮遼將燈燭熄滅,卻感受到面上的冰涼觸感。
冰涼的指尖輕輕劃在她臉上,楚真真睜開眼。
便聽見阮遼聲音微顫著,說道:「和我說一句話,真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