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鹿邀腦袋尚且昏昏沉沉,他閉著眼太久,眼皮剛剛掀開,便對上這一大片光亮,下意識眯起眼,想要抬手遮擋光線,稍稍一動,卻發覺手動彈不得。
「太亮了?」,九陰好心地移動身體,將他還未適應的光線擋住大半,赤瞳微眯起,臉上笑意不知是真是假,他看一眼對方試圖要抬起的雙手,輕嗤一聲,「怪你,綁的太緊了」。
這話是清瑤說的,可他目光一分一寸都沒有移開鹿邀身上。
鹿邀眼睛適應了光線,看見半蹲在他眼前的人,眉頭一皺,開口時發覺自己聲音都啞了,「是你要她綁我來」。
「這般冷靜?」,九陰裝作吃驚的模樣,伸出手來,手指輕輕挑起他下巴,輕而易舉便將鹿邀的臉翻來覆去地看,「上次見時你還是一副很怕我的樣子」。
鹿邀的手腳動彈不得,臉動了動,想要甩開他的手,卻被捏的更緊,他只得咬著牙受著。
他不願意與九陰的目光相對,余稍移,落在站在斜後方的清瑤身上。
清瑤注意到他在看自己,眉頭皺起,冷聲道,「看我做什麼?是你自己蠢笨,輕易被騙」。
說完她自己倒有些唾棄自己,她不過是奉命辦事,為何要給一個凡人解釋?
鹿邀沒回應她的話,默默收回視線,乾脆低垂下眼睫,不再多言。
想到修建,他收回視線,目光落在綁著自己兩隻手的粗實麻繩上,嘆了口氣。
九陰輕輕點頭,舉起雙手,手中黑氣陣陣,盡數朝著紅珠而去,將表面包裹后,沉水殿內瞬間寒氣大增,潮濕的地板上有黑氣隱隱滲出。
「你打算做什麼?」,清瑤抱著雙臂,眉眼冷淡地看著九陰舉動。
九陰望著御靈珠,目光輕輕地落在那纏上鹿邀脖頸的紅線,赤瞳紅了幾分,漸漸露出些恨意與瘋狂。
鹿邀一怔,不由地抬眼,目光順著那一滴血往上而去,眼睜睜看著血珠滲入珠子內部消失不見,而後那珠子便有如被喚醒一般,光芒大亮,紅光懾人。
兄長?
他試著動動手腳,努力睜開眼,看著被綁在一起的手腕,末了抬起頭,腳下用力蹬著地面,慢慢蹭著靠坐在石台上,上半身好歹是直立起來。
她要做的事情比處置這凡人重要多了。
九陰直起身來,神色冷下來,明明是如火的瞳色,一旦失了刻意造出的笑意,就變得和冰一樣冷寒,他看一眼顏色更深一些的御靈珠,朝上伸出手,珠子便落入他手中,那些纏繞在鹿邀脖頸上的紅線彷彿受到徵召,速度極快地鑽回珠內。
唇上腥甜味道蔓延開來,他舔舔唇,微喘著氣,雙眼四下里打量這座安靜的大殿。
九陰甩開他的臉,掌心朝上,先前收回的御靈珠出現在手中,他將靈珠拋開,珠子便直直飛向鹿邀頭頂,在他上方三寸之地懸停,幽幽散發著暗沉紅光。
他穩著尚清醒的意志順著寒氣來源向下看,目之所及處,全是虛化的黑影,他們發出輕聲的喘熄,微弱的□□從看不見的嘴裡跑出來,全部落在他耳中,將他團團包圍,黑色的、冰冷黏膩的黑爪利甲朝他,要將他撕碎似的。
還未移開視線,便見從紅燭外部往外延伸,冒出些細小的紅線,這紅線剛冒頭時只有普通麻線般粗細,可隨著其越伸越長,便變得有如觸角一般粗細,活動著朝下而來,所過之處留下一道蜿蜒紅光。
這紅線纏著鹿邀脖頸,收的並不很緊,因而呼吸並未有什麼問題,可卻貪婪地在他傷口上盤桓,將流出的血液吸收殆盡還不夠,尖端竟是透過那個口子試圖鑽進他皮膚,獲取更多養料。
九陰瞥他一眼,一甩袖,御靈珠便消失不見,他抬眸對清瑤道,「行了,去尋你的仇人吧」。
只是殿內石壁打磨的光滑,地上也無粗糲的尖銳石塊兒,看得出是精心修建的。
方才那些鬼影在他前後左右托著,他被強行擠著立直了身體,這會兒沒了支撐,整個人狠狠跌倒在地,恢復了一開始時躺著的姿態,
他微微喘著氣,眼皮沉重,只得半掩著眼,臉頰側貼著濕冷的地面,被寒氣滲透。
他能感受到體內有什麼東西被吸出來,內里虛下來,心跳也緩慢起來,他大口喘著氣,這樣緩慢地、沒有痛感的折磨甚至不如窒息來地痛快。
她能感受到從剛才開始這殿內的氣氛便變了,雖本就陰沉冷寒,可從方才這珠子出現之際,便變得愈發陰森,此刻只是站在這裡便覺得腳下寒氣順著腳腕一路攀升,所過之處撩起一片冷戰連連,叫人毛骨悚然。
周圍的黑沉鬼影也隨之消失地一乾二淨,殿內冷寒之氣漸漸消散,陰風漸退,沒了鬼哭聲遮掩,殿內水聲一滴一滴,再次響起來。
「做我想做之事」,話音剛落,九陰手中出現一把黑色匕首,匕首手持一端上有蜿蜒金文,鋒利的刀刃是暗沉的鐵色,他握住匕首一端,揪著鹿邀的頭髮將他拽過來,手起刀落,鹿邀脖子上便出現一道血痕,這痕迹割地十分有技巧,口子不深不淺,能流出血來,卻並不傷及要害,只有痛感。
鹿邀握緊手掌,指甲嵌入皮膚深處,靠著這點痛感努力保持清醒,脖子上的東西還在蠕動,隨著它們動作,他發覺周圍的黑影聲音似乎更大了,伴隨而出的寒氣也越來越凌冽,如沐寒冬。
被匕首隔開的地方痛感一跳一跳的傳來,鹿邀呼吸聲都放輕了,感受到脖頸間的熱流順著喉結滑落。眼看血液要滑下脖子落入衣領中,九陰指尖一點,那血珠便循著他手指過來,並未在指尖停留,而是往上飛升,向那暗紅髮光的珠子靠攏。
鹿邀竭力睜著眼,視線模糊地往前看一眼,卻忽覺得身上一冷,這樣黏膩濕冷的感覺,他曾經感受過兩次,絕對不會忘記。
原來是從這裡來的。
「只是要他一點血而已」,他輕聲道,說完,移開視線,看向清瑤,眼中帶笑,看著那笑意,卻叫人遍體生寒。
剛才那些紅線不知在他體內吸走了什麼,眼下他只動了這一下便覺得身體虛軟地要倒下去,狠狠咬了下唇一口,用痛感讓自己清醒些。
說是一座宮殿,可這大殿內四面是石壁,地面上也是石頭製成,若是不仔細看,只會以為是一座隨意建造的洞屋。
他張了張嘴,聲音有些低弱,「你在幹什麼」。
九陰抓他,無非是為一個人,他心裡清楚,也更明白,這種時候最好是少說話。
鹿邀募地怔愣,「你們是兄弟?」。
「還能開口說話?」,九陰輕笑一聲,微微俯身與他四目相對,往日遮掩在白髮之下的赤瞳完整地顯現出來,裡頭混雜著嘲諷和冰冷的笑意,「我不過是取個東西」,他盯著鹿邀的臉看,突然笑出聲來,「原來兄長喜歡這種」。
九陰笑了笑,並未回他,微一抬手,鹿邀便從地上飛起來,下一刻便被移動在大殿中央,那石台之下,胸膛微微起伏。
清瑤也皺起眉,看了九陰一眼,眼中是探究的意味,卻也只是閃過一瞬,很快便被淡漠取代。
殿內一時安靜下來,唯有水聲與鹿邀的微弱呼吸。
這繩子原是他要用作鞦韆綁縛木板固定木板之用,沒想到最後用來綁了他自己。
「注意你的言辭」,清瑤眉頭緊皺,冷冷朝他投來一眼。
清瑤蹙起眉心,「你打算做什麼?」。
見九陰離開,清瑤最後看他一眼,轉身出了大殿。
是不是兄弟又與她何干。
清瑤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內心暗罵一句瘋子,她看一眼地上的鹿邀,皺起的眉鬆開來,「天帝快要到了,這人還是別此刻處置」。
從在木橋下看到那個女子到被對方帶回來,這段時間他都是暈過去的狀態,整個人在麻袋裡,連外頭是何種天色都不知,現在這殿內又封閉,根本無從不知曉此時是什麼時刻。
也不知大家是否還好。
鹿邀想皺起眉,想了想,覺得九陰只是要他一個人,該是不會對村中人出手——或許。
九陰抓他來,無非是與卻燭殷有關,可方才他竟然叫卻燭殷為兄長,二人模樣生的並不相似,若是單看面貌和性格,斷無半點兒地方像是一對兄弟。
鹿邀仰起頭,看著同樣冷濕的頭頂上方,腦中思索半晌,終是未能想到些什麼。
卻燭殷很少和他提起九陰,更別說談起二人關係,現在看來,二人關係恐怕是早有不和。
靜靜坐了一會兒,力氣恢復了些,他垂下眼睛,看了看手上麻繩,眉頭皺起。
這麻繩是他為了加固專門做的,很難割開,更別說眼下這裡沒有工具叫他使用,他朝著左右兩側不死心地看看,依舊是沒找到心中祈願的石頭,只得重新回頭盯著繩子出神。
這殿內什麼能用的東西都沒有,他身上也並未帶鋒利的器具,若當真要算起,也就只有牙齒這一樣了。
只是要用牙齒將這繩子給咬開,怕是要磨個大半日,許是到了最後繩子未斷,他的牙齒就先一步繳械。
鹿邀無奈抬頭,往後靠了靠,用的力氣稍大了些,後腦勺撞上後頭堅硬的石塊兒,他募地轉頭,抬眼朝上看。
剛才太過著急,忘了他後背靠著的是個石台,竟然是石台,那必是有稜角,可用來一磨。
九陰將他綁來,絕不是只為了他口中說的『取一樣東西』,定是與卻燭殷有關,就是因為這樣,他絕對不能待在這裡。
可他腳上暫無太大力氣支撐他站起來,稍稍爬起來些就會軟著順著石台滑落下來,這樣幾個回合更是消耗力氣,鹿邀喘了口氣,乾脆暫時不動了,坐在地上,手慢慢地捏著的腿上肌肉。
剛才纏著他脖子的紅色物體看著小,可只有那一會兒就讓他全身沒了力氣,若是九陰拿那東西去對付卻燭殷,屆時不知能不能應對。
越想越著急,情緒雖是激動,身體依舊沒有力氣,鹿邀長出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垂眸專註地輕輕捶打雙腿。
他一定要在九陰回來前從這裡逃出去。
與九陰一同出了妖界之時,清瑤遲后一步,伸手摸摸帶在身上的伏妖塔,摸到上面的伏妖珠時才暗暗鬆口氣,抬腳跟上去。
她從人口中聽聞,天帝此次竟是親自來找她,雖說心中驚異,可也只有一瞬。
遲來的感情,對她毫無意義。
更何況,比起感情來,將這稱之為愧疚倒更能說服人心。
天帝既然要來,那就讓他來,這於她而言無疑是件好事,無需她親自去引,便親自送上門來,省了不少功夫。
棲梧山上萬籟俱寂,往日常有山中獸類低鳴,今日卻安靜地過了頭。
九陰背對著她,身上穿著件鴉黑色的長裳,衣袖衣襟連同衣擺都綉有金色的花紋,這花紋樣式奇特,似是雲紋,仔細看去卻更像虛渺的霧氣。
這裝束似曾相識,清瑤在他身後站立,覺得這一身總叫她想起一個人,是故意的嗎?
九陰低垂著眉眼,蒼白手指整理著袖上褶皺,指尖寸寸撫過其上凸起的紋絡,彷彿這周圍一切與他無關。
袖上最後一道褶皺撫平,他手指一頓,順著平順的袖口反向撫去,方才順下來的褶皺重新堆起來,夾起金紋,在鴉黑的濃重色彩映襯下,仿若隆起一座金峰。
「天帝要見的是殿下你,可殿下一直站於我后,難道是不願意見了?」。
清瑤一怔,被他這突然的出聲給嚇了一跳,眉宇皺起複而平復,抬腳向前一步,行至於九陰並肩之地時道,「你一會兒當真會幫我?」。
時至今日,她還是對九陰存疑。
九陰撩起眼皮瞥她一眼,目光沉沉,看的人心驚,沉默許久,似笑非笑道,「若是我不幫……」。
話未說完,因為清瑤抽劍橫在他脖子上,生生堵住了後半句,她逼近九陰,語氣兇狠,眼中滿是狠戾之色,「可別忘了,你想要的東西還在我身上」。
九陰身形未動,就這樣任由寒光四射的劍身橫在他脖子前,對那鋒利兵器視而不見般,「玩笑而已,你我既有交易,我自然會信守承諾」,他微彎了眼睛,臉上擠出的笑意讓那隻赤色的瞳顯得更加妖異,他輕聲道,「殿下莫急」。
清瑤與他四目相對,許久才收劍入鞘,長劍歸鞘時的脆響在一片寂靜里回蕩,她看也未看九陰一眼,往前行至離他十米以外,聲音夾在風裡飄過來,「你最好說話算話」。
大不了最後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這一會兒風聲蕭蕭而起,夾著黃綠的葉子,片片飛舞、旋轉,最後終都落於地上,殘破落敗,成了來年樹根的養料。
清瑤抱臂立在原地,目光望著一處,一直未曾移開過,忽地她神色一頓,眼中閃過一抹極為濃重的恨意,指尖安耐不住地掃過腰間佩劍的玉柄。
來人身著一身白衣,面目俊美,一身簡譜的白,卻由威嚴肅穆的氣質襯出別一種風度來,白髮在風裡輕輕盪起,掠過棲梧山冷沉的空氣,腳下一步一步,穩又輕,彷彿腳下依舊是走向靈華大殿寶座的路。身後步調整齊的天兵隨後跟上,身上銀白的亮色甲胄微微閃光,為這陰暗的天色添一筆光鮮的色彩。
清瑤忍不住握住劍柄,卻在對方停下時,呼一口氣,終是暫時鬆開握著劍的手,她與天帝隔著十步之遙,遙遙相對,中間彷彿隔著一座高大的橋。
天帝自來時,一雙漆黑的眼便未曾從清瑤身上移開,對她身後九陰似乎未曾看到般一眼也不曾分去。
「清瑤」,他先開了口,聲音沉穩和淡漠,一如在靈華殿之上,與眾神論事。
清瑤最討厭他這樣的語氣,冷淡的要命,眼睛是看著她,眼中卻半點兒感情也沒有流露出來。
她自從記事起,有了記憶和自己的思想后,便在無數個夜裡在心底問自己。
娘親那樣溫暖的一個女子,為何會偏偏將心放在這樣一個人身上?
明明、明明一個人是火,一個人是冰,碰在一起就是要兩敗俱傷的。
清瑤抬眼,就那樣與天帝四目相對。
其實她不知曉,自己的雙眼隨了天帝,同樣的黑,同樣的沉,不像母親溫柔的淺棕色瞳眸,望著人時總是要溢著柔情出來的。
「天帝陛下」,她咽下叫囂著要她衝上去的恨意,竭力用平常的語氣叫他,眼睛眨也未眨,就那樣望著他,「你真的是來尋我回去的嗎?」。
不,不對,她不應該問這句話。
就算是來找她回去的又如何?抵不過一具屍骨和人間數年的孤單。
她的娘親本該做最快樂無憂的林家大小姐,在遇到這個人后就全都毀了。
天帝靜默著望她一會兒,緩慢地開口,「是」。
單隻有一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也具有讓人信服的威嚴,清瑤的眼卻更冷了。
「如果是真的,那我願意和你回去」,她壓著心底的恨,向前一步,腰間的玉石撞上長劍劍鞘,發出叮噹一聲清脆響聲,她不為所動,接著往前,劍在腰間佩掛,她卻想象長劍已然在手,劍尖直指天帝的心口。
天帝看著她一步步走過來,沒有動作,直到二人僅有一步之遙,他眉眼間終漫上一絲鬆懈的神色。
清瑤驟然停下腳,幾乎是訝異地看著他的眼,竭力想要從中再捕捉到剛才一閃而過的情緒,垂在身側的雙手握緊又放下,指尖嵌入掌心,鈍痛緩緩滋生,她咬牙道,「你剛才在想什麼?」。
天帝沉默地望著她,「你所想,便是我所想」。
「我所想?」,清瑤笑了笑,眼角滲出一抹淺淡的紅,眼中卻是無淚,連溼潤的水汽也並未見到,她眼睫輕輕顫動一下,聲音冷然。
「你當真知道我所想為何?」。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