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即便是這種時候了,依然還在恪守承諾,喊她「祝同學」……嗎?
祝水雯覺得自己的關注重點不太對,她現在的狀態和做夢似的,看面前的一切都恍恍惚惚的。
大概是因為,空氣里的血腥味極其濃重,已經到了頭暈目眩的地步。
這不是「現實」應當出現的畫面。
「嗚……咳……」
她想,從來沒見過如此可怕的場景。
少女其實看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麼,但耳邊那細碎的哼叫若隱若現,越來越顯得虛弱無力,好似隨時都可能突然中斷,然後陷入一片悄無聲息中。
若是考慮到「寂靜」代表的含義,這點像夜貓凄鳴的嗚咽聲,竟反倒讓人能好受一些。
她可以假裝什麼都看不見嗎?
隨著宿啟鳴的上半身被月光照亮,祝水雯霍然瞪大了眼睛。
「跪著。」少年笑得燦爛至極,眉目間卻是令人遍體生寒的戾氣,「道歉都這麼沒誠意,躺在地上算什麼意思?」
地上的「東西」發出了像是被蛇同化了一樣的聲音,與其說是哀鳴,不如說是喪失了基本的語言功能。
「我、我不應該在背後、發帖誹謗祝水雯,還散播她、她的,一些傳聞……」
賀雪岐一腳踩在他的腿骨上。
說到這裡,宿啟鳴像是良心突然回歸了一樣,支支吾吾地說不下去了。
大概是任務停滯得太久——不,更重要的原因是,她生出了某些不想言說的私心——她下意識把這個點忽略了過去。
昏暗的光線照出影影綽綽的輪廓,無形中為這份恐懼更添一份寒意。
他確實是「反派」無誤。
少女慘白著臉,死死地掐住手指的關節,攥得泛白。
不、不能後退!
「我、對不起……」宿啟鳴抖抖索索地發著氣音,「祝祝祝祝、祝同學……」
已經到這種地步,她沒辦法再裝傻下去,潛意識裡不斷鳴叫的警笛逐漸浮至水面上層,以至於她清楚地聽見了,自己顫唞的身體是在不斷地重複著同一句警告——
可是,眼前的一幕實在是超乎了她的想象。她飛快地用手捂住了眼睛,又覺不妥,小心翼翼地張開了一條縫。
他總算是機靈了一回,急中生智重複了賀雪岐的叫法。
不行。
「嘶……嘶……」
面對這般凄慘的場面,唯有「反派」才能保持冷血的心態,毫不動搖地繼續實施他的預定計劃。
但這般的對比,反而更透出一股堪稱衝擊的驚悚感。
快逃、快逃、快逃……
「她又不是祝水雯,你在說什麼?」
賀雪岐只是稍稍提高了一點音量,什麼動作也沒做,但宿啟鳴卻像被嚇破膽一樣,忙不迭地認錯:「我,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反派。
因此,宿啟鳴的聲音中,甚至增添了感激涕零的顫音:「祝、祝水雯……同學……」
用「賀雪岐」指代「他」太久,她幾乎要忘記了,一開始,這三個字的前頭,還加著一個前綴。
什、什麼?
是對她說的?
祝水雯愣了愣,一時間,錯愕壓過了其他的情緒,以至於她居然發出了「啊?」的一聲疑惑。
但對少年來說,這聲「啊」代表的是別的意思。
「夢境」中那段被她刻意無視的畫面,此刻陡然清晰起來。
自宿啟鳴的頸部以下,衣服被浸成黑紅色的大片血跡,偏偏頸部以上,還保持著高度的完整,以至於他此刻瑟縮的懼意和痛楚都展露得清清楚楚——少年在下刀時,似乎刻意避開了臉部。
掌心在發汗。
少年半蹲下去,微側過身,輕慢地拍了拍「那東西」的臉頰:「下載乃該說什麼,不用我再重複一遍吧?」
若是直接走過去,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什麼畫面都沒看到——他、會配合嗎?
相似到,不是她自欺欺人的「那不是他」就可以矇混過去的程度。
在驚恐多於凄厲的慘叫聲中,宿啟鳴被硬生生地提了起來。
她不得不拚命如此告誡自己,這才勉強維持住了身形。
很……相似。
這是很侮辱人的動作,但他做得輕描淡寫又理所當然,彷彿是國王在死刑犯臨刑前,紆尊降貴地「它」施加了本不必要的賜福。
青年冷淡的面容,和少年還帶了點生澀的輪廓重疊在一起。
身體動不了。
然而……
賀雪岐突然皺了皺眉,像是很不滿似的,捏住了宿啟鳴後頸的衣服。
與如此狠厲的動作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少年冷淡到極點的聲音:「繼續。」
宿啟鳴的骨頭髮出「嘎」的一聲脆響。
這會兒氣溫低得嚇人,地上冷得宛如一塊凍冰,但在這樣的環境中,他的頭上卻是冒出大滴熱汗。
在痛到扭曲的表情中,宿啟鳴痛哭流涕道:「我不應該聽信袁瑕仙那個爛貨的話,到處說祝、祝水雯是出來賣的……」
少女眼前一黑。
一些泛著漆黑的碎片毫無徵兆地衝進腦海,好似築牆的圍堤垮塌出一個缺口,裡頭圈攔的兇險洪水一下子漫出了些許。
在不斷晃動的畫面中,她依稀感受到了,一些落在身上的「視線」。
那是周圍的人鄙夷、疏遠的眼神。
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只知道自己無論去哪裡,都會被人指指點點、退避三舍。
袁瑕仙的臉帶著點朦朧的色澤,她大概是在笑的吧?
面對自己的時候,袁瑕仙一直都是這種表情,帶了點優越感的高高在上,像是憐憫,又像是貶損。
鄧緒傑在另一側,搖著酒杯,嚷出了失真的鬨笑——
「土妹,不然你真的去賣吧?反正所有人都覺得你在賣,不賣白不賣嘛。」
胃在痙攣。
這不是「現實」,只是「夢境」的碎片——少女不得不這樣反覆地提醒自己。
假的、假的。
耳邊的哭嚎聲聽得是真心實意,但具體說了什麼,她一丁點都沒聽進去。
等緩過氣來,她突然覺得眼前的這一幕很是荒謬。
一方面,她跟宿啟鳴從未有過交集,起碼在明面上,他倆沒有過任何交集。
一個學期下來,她幾乎要把這麼個人給忘記了。
倘若不是宿啟鳴親口承認,無論如何,她也聯想不到,那些在私底下流傳的謠言,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居然也有份。
另一方面,沒記錯的話……他是喜歡袁瑕仙的吧?
道歉就道歉,又何必特意貶損袁瑕仙一嘴呢?
彷彿那些話不是出自他本心,而是袁瑕仙拿著刀逼他去說的一樣。
怎麼能推得這麼乾乾淨淨?
「祝、祝……我的親姐姐,不,我的親奶奶,求求你,原諒我吧,原諒我……」
少年突然笑出了聲:「你有求她原諒的資格嗎?」
宿啟鳴大駭。
他雖是在對著祝水雯道歉,但實際上,他眼睛的餘光一直在瞟另一個人,生怕自己道歉慢了,會招來瘋犬無情的撕咬。
但聽聞這句話,似乎……即便他道歉得再誠懇,對方也沒有放過他的意思。
「我道歉了,我道歉了啊……」宿啟鳴嘶啞著聲音,越說著,跪在地上的腰就垂得越低。
到最後,他乾脆往前匍匐爬去,瑟縮抖索著去夠少女光潔的靴子:「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錯了,原諒我,原諒我……」
如果說,在挨賀雪岐的第一下拳頭時,他心裡頭還有「看我等會兒怎麼收拾你女人」之類不切實際的報復妄想。
但等少年的尖刀割開皮肉時,他已經全然失去了所有的反抗念頭。
那是煞星,是籠罩著他後半生的無盡夢魘。
怎麼會有人能冷血到這種地步?
宿啟鳴覺得自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類型,但那一刻,他確實怕了。
如果不是他的胸腔一直在「吼吼」地喘著粗氣,他會懷疑,自己是砧板上的一條死魚,或是肉質過分鬆散的一塊豬肉。
——而不是一個還在呼吸的大活人。
至少,在賀雪岐的眼中,他看不出他和那二者有什麼區別。
見少女像是被嚇到了一般一動不動,宿啟鳴更是著急,一邊去抓她的裙子,一邊口齒不清道:「我會反省、我一定反省我自己……」
伴隨著溫熱湧出的血流,他身上的劇痛像是麻木了似的,變得不再明顯。
他要活,他要活下去!
而少女,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只能想盡辦法乞討少女的憐憫,好為他布施下一道贖罪券。
他錯了,他真的知道錯了,饒了他吧!
但是,這樣的姿態,似乎反而激怒了護食的瘋犬。
「道歉能解決問題嗎?」少年揪起他的頭髮,冷笑起來,「那把你這雙沒用的眼睛挖了,再說聲對不起,是不是也就沒事了?」
血腥的氣息鋪天蓋地湧來。
「我錯了,我錯了……啊——!」
他以為,在被賀雪岐「凌遲」以後,他不會再發出比那更大的叫聲了。
他錯了。
刀鋒的邊緣,哪怕只是虛虛地擦到,都會有種自己正在被烙鐵的錯覺。
但比那更恐怖的,是被「烙鐵」的部位,竟是人身上最為脆弱的眼球。
他依稀聽見,少女急急地喊了一聲——
「賀雪岐!」
在宿啟鳴的心中,這聲音無異於是仙樂。
但即便如此,刺白的反光仍舊毫不留情地籠罩了他的全部視線,好似要將他的視網膜蕩平。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什麼都看不見了,他瞎了,他的眼珠要被活活挖出來了!
「啊……呃……噗呃……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慘叫后,宿啟鳴的頭髮濕得像是在水裡泡過一樣。大量的汗水從額角和脖子沖刷而下,把黑紅的凝血痕迹沖刷成一道道的淡粉色。
鹽泡進傷口裡,火辣辣的疼痛,像是有人將手指無所顧忌地探進來,再狠狠地將它二度撕裂。
但即便是疼到脖子上的青筋暴突,他也不敢動一下。
「嗚……啊……」
——那果真是「錯覺」。
他的眼睛還好好的。
但這份「錯覺」,倘若一個不慎,就會變成徹頭徹尾的現實。
閃爍著寒鋒的銳利刀尖,離他震顫到近乎渙散的眼珠,只差幾毫米的距離!
*
她在幹嘛?
祝水雯懵了,她不理解自己的行為。
在少年落刀的那一刻,她原本遲鈍的身體,突然輕捷到了奇異的程度。
連她自己都沒能反應過來,等有意識的時候,她已經衝過了過去。
細嫩的雙手死死地環住了他的腰,彷彿是在抓住一隻即將從懸崖上跌落下去的傷痕纍纍的烈犬,一句微弱的「不要」脫口而出。
這麼輕的音量,他……聽不到的吧?
不,這種情況下,他即便是裝作沒聽見,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祝水雯不是一個有自信的人,即便事已至此,她依然在懷疑自己——
她真的,可以制止明顯處於「異常」狀態的反派嗎?
被她擁著的軀體變得僵硬,在祝水雯看來,這大概是在考慮要不要直接把她甩下去。
那股按捺不住的殺意在沸騰,已經到了不屑隱瞞的地步。
她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只得循著本能哀求道:「不要。」
等下一聲時,她的聲音中已然多了點哭腔:「賀雪岐。」
她聽見少年的呼吸聲變得劇烈。
*
足足一分鐘后,那把刀從宿啟鳴不敢眨動的眼睛上慢慢地移開。
「給你十秒鐘,滾出去。」賀雪岐的語調聽著極其壓抑。
宿啟鳴像是傻了一樣,愣在了原地。
在倒數到「八」的時候,他才跌跌撞撞地往外衝去,轉眼間就消失在黑暗中。
結束了?
腦中剛劃過這個念頭,少女突然感覺到,自己環在他腰上的手腕,被狠狠地掐住了。
隨即,她身不由己地倒退了兩步,撞在了身後的牆上。
有厚厚的上襖做墊,她沒有感覺到疼痛,但那股胃痙攣一般的感覺,在少年欺身過來的時候,再度發作起來。
她好像高興得太早了。
*
「如果沒記錯的話,到今晚為止,你的拒絕還沒有到第三十次。」
賀雪岐的表情是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外露的譏誚。
好似那層裹在他疏冷外表上的那層厚重冰殼,因著這接二連三的意外,盡數碎開,以至於他都無法控制住自己了。
那雙幽暗的瞳孔里,是不斷搖曳著的烈火。
下一秒,冰涼的刀柄硌住了她柔軟的下頜。
刀鞘圓潤的弧度包裹著刺人的殺意,金屬和少年的指節,她說不清哪個的溫度更冷,只知道自己在不停地打哆嗦。
好濃重的鐵鏽氣息。
但相較之下,少年周身不斷翻湧的鬱氣與狠厲,要滲人得多。
他的手腕稍一用力,少女的下頜被磨得通紅,只得被迫仰起頭,戰戰兢兢地和他對視。
「祝同學,你是以什麼身份,來對我說『不要』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