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第八十五章
付東樓第一次經歷古代軍隊出征前壯行的儀式。和電視電影中常見的家人送兒子去當兵,家屬興高采烈新兵帶著大紅花在火車上揮手示意的場面截然不同,柏鈞和這次的誓師大會上更多的是悲壯的氣氛,因為他們,包括柏鈞和,都知道等待著他們的結局很有可能就是馬革裹屍。
在前途未卜的情況下,及時行樂的念頭佔了上風,出征前一日的中秋節,羽林軍營的氣氛歡騰熱烈,除了不許飲酒賭博,各種節日中常見的如摔跤投壺一類的把戲一應俱全,從將軍到士兵鬧成了一片,整個羽林軍頗有些大家庭的味道。
柏鈞和的人格魅力在中秋的慶典上展現無遺,平日里在下屬們眼中不苟言笑的羽林上將軍興之所至,竟抄起盾牌長劍擊打著唱起古樸壯烈的歌謠來。
柏鈞和的歌聲吸引了所有人,付東樓聽不出這首歌出自何處,見羽林軍上下幾乎都會唱,不少人低聲應和,想是羽林軍的軍歌。
男人骨子裡對沙場征戰金戈鐵馬有一種本能的嚮往,在如此濃烈的激昂氣氛下,付東樓腦中回想起以前文學院一個愛好古典音樂舞蹈的教授在課堂上復原的《大面》舞來。
《大面》就是著名的《蘭陵王入陣樂》,教授當時莊重典雅極具古典美感的動作讓付東樓印象深刻,雖沒仔細學過,此刻憑著記憶模仿起來也頗有幾分神韻。
柏鈞和見付東樓從江涵那裡拿了一把佩劍舞動起來,眼眸中閃過一抹驚艷的光,擊打盾牌的節奏略作調整與付東樓的舞步配合起來,場面優雅中不失威武,一時間竟讓一眾羽林軍士看呆了。
畢竟轉天還要出征,眾人鬧得盡興之後便歸營休整。付東樓怕自己再莫名其妙睡在柏鈞和榻上鳩佔鵲巢影響柏鈞和休息,跟柏鈞和道過晚安便回了自己的營帳。
臨睡之前,付東樓提筆在上好的暗金色絲絹上默寫了一首《小戎》,這是《詩經》中《秦風》里的一篇,既描繪了軍隊出征的威武景象也表達了妻子對出征丈夫的思念,同時寄予了大軍凱旋而歸的美好願望。
不去計較妻子的角色口吻,付東樓只覺得這首詩很能表達自己此時此刻的心境。雖說讓柏鈞和貼身收著這首詩顯得很是兒女情長,可感情到了這個地步便自然而然地想要這樣做,也並不覺得扭捏矯情。
想通了這個關節,第二天將詩篇交給柏鈞和的時候付東樓淡然了很多。
柏鈞和動員軍士出征的站前演說很簡單,只有一句話:「為了我們的故都,戰!」
「戰!戰!戰!」三軍吼聲如雷,彷彿釋放出了每一個熱血青年內心最深處的力量。
付東樓站在帥台上一身束身的軟甲,接過柏鈞和遞交的帥印后帶領留守的將領對柏鈞和行了一個軍禮,朗聲道:「刀鋒所向,胡虜授首,羽林兒郎,所向無敵!東樓定日日向北祝禱,願我大楚軍旗遍插長安!」
柏鈞和並未說話,只是點了點頭,飽含深意的目光與付東樓藍色的眼眸相對,一切盡在不言中。
目送著柏鈞和銀甲長刀帶著軍士們開拔離去,付東樓的「戰鬥」也正式打響。
說起來翟夕也不是羽林軍的人,對羽林軍的運作不是很熟悉,但他當了那麼久的工部侍郎官場經驗還是十分豐富的,柏鈞和留下翟夕就是幫付東樓長心眼兒對付官油子用的,而真正可以教付東樓掌軍的人是江涵。
江涵算是羽林軍里和付東樓最熟的一個了,付東樓的本事有多大江涵還算是比較了解的,對這位準瑞王卿的敬意自然也比別人多一些,因而教起付東樓軍務來很是認真,絲毫沒有敷衍的意思。
「上將軍和屬下說過,殿下在府中自己打理過賬冊,對賬本比較熟悉。屬下今日拿來的這些賬本記載的是羽林軍的日常開銷後勤調度,殿下可以先看看,不懂的可以詢問屬下,或者統調後勤的右將軍范書意。」
江涵說著還遞上一份名單:「羽林軍主要的將官管事的姓名職位都在這上面,主要的將官里,左將軍楊峰隨上將軍出征了,他是個智勇雙全的,上將軍出征一般都會帶著他。」
江涵一邊說著付東樓一邊記,還隨手翻翻賬冊看著。自從接了帥印,全軍上下都稱呼他為殿下,這也是為了區別他和柏鈞和兩位羽林上將軍。尊貴的稱呼沒給付東樓帶來多少滿足感,反而覺得肩上的擔子愈發重了。
江涵見付東樓半天沒說話莫不清楚付東樓的心思,便小心問了一句:「殿下可有什麼吩咐?上將軍將帥印交給了您,羽林軍上下定然唯殿下馬首是瞻,您若是有什麼想做的,但說無妨。」
「江涵,我們也不是第一次共事了,當初研製新橫刀改良雲梯的時候我們就有過些合作,我行事的風格你應該略知一二。」
付東樓兩肘支在桌案上,兩隻手撐做三角狀,食指間有一下沒一下地碰著。江涵見付東樓這樣坐著,恍惚間在她身上看到了柏鈞和的影子,準確的說是那種如出一轍的上位者的氣質,心道王爺會教人,這麼短的時間付東樓就變了個樣。
「對待公務,我向來是要求目的明確簡潔直接,該是什麼就是什麼,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可我翻看了羽林軍日常的公文,實在令我失望。」付東樓哂笑,「或者說我該為我大楚文風盛行感到『自豪』,連軍中重武的將軍都能寫出如此妙筆生花的公文來,辭藻華麗合轍押韻,要是再來點駢四儷六,都可將軍營改成文學館了!」
江涵心裡「咯噔」一下,他想過付東樓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種種形式,也琢磨著付東樓一個文人不懂軍務鬧不出多大風浪,故而原本還對自己襄助新將軍處理軍務的差事挺放心的,誰承想付東樓居然拿公文書寫開刀,這可真不是他擅長的領域了。一個應對不好讓付東樓搞起大改革來,夾在上下級中間兩面不討好的可是他江涵。
「寫公文,為的就是讓上下級的相關官吏知道一件事發生的時間地點人物起因經過結果,能說明白就可以,又不是茶館聽話本,寫的離奇曲折生動有趣除了浪費閱讀者的時間對解決問題起不到任何幫助。」
「再者,軍營中的低級軍官大多對寫文章沒什麼造詣,軍中公文浮華之風盛行一來不利於他們自己閱讀,二來便是逼著他們找幕僚代筆。閱讀的障礙容易造成各部門之間、上下級之間的誤會,找幕僚代筆則有泄露軍中機密的危險。」
「因著以上種種,我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改革公文的書寫。從今天開始,所有人寫公文,盡量以散行單句為主,要求客觀地闡述事件,敘述以直接明了為要,誰再敢雕章琢句堆砌辭藻,休怪我罰他。」唇角一挑,付東樓眼中透出狡黠的光,「我可是知道你們這些武將怕什麼,我不會打你們軍棍,但我可以讓你們一提筆就哆嗦,不信儘管來試試。」
這主子也太不好伺候了……江涵擦擦額角的冷汗,賠笑道:「殿下說的是,平時我也挺為寫公文發愁的。其實您不知道,上將軍也很反感如此繁冗的公文,羽林軍上下被上將軍申飭過在大楚已經算是好的了。」
「您是沒見過朝廷里那群文官的奏章,那寫的真是比唱的還好聽,就是不知道重點在哪。」江涵也覺得公文像付東樓說的那樣比較好,最起碼他看著就能省事不少,要知道羽林大將軍一天要批的公文可也不在少數。
但問題是,驟然大改肯定有人鬧意見,尤其是羽林軍里,誰比誰的武功也差不到哪去,這時那些文采相對比較好的就凸現出來了,寫得一手好文章可是他們平日里傲視同儕的資本。付東樓這麼一改,明顯是要得罪人的。現下付東樓在羽林軍根基不深,又何必做這種招人非議的事兒呢?
聽話聽音兒,付東樓知道自己一接手羽林軍就搞改革會惹麻煩,自然也就能聽出江涵稱讚背後的不贊同。
柏鈞和整頓一番尚且如此,自己這個還沒「過門」的王卿又能如何?說白了,他要做的便是效法歷史上的柳宗元搞古文運動,不過不涉及儒釋道三家之爭,只談為文罷了。要說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若是真讓他每天看那些廢話連篇的文書,哪怕付東樓是個學文學的也招架不住。
「江涵,這是一件對大多數人有利的事兒,不應該為了一小撮人的意見而擱置。你應該想想王爺為什麼讓我在這個時候接手羽林軍,若是想要鎮守後方的人蕭規曹隨,我回成都去你來管羽林軍就是了。王爺想要的,就是讓我這個羽林軍的新丁給羽林軍帶來一些與眾不同的東西。」
話說到這付東樓停了一下,神情驟然變得嚴肅起來,「江涵,你跟著兩代瑞王這麼多年,你應當知道咱們上將軍想要做什麼。等咱們再回成都的時候,羽林軍就不止是那個駐紮在成都城外替皇上守著江山卻又處處被猜忌提防的所謂『王牌』了。」
「作為兩代瑞王一手帶出來的軍隊,難道我們不該給朝野做出表率來證明我們自己嗎?你要時刻記住,我們是先驅,不該因循守舊,只有時時走在別人前面讓所有的敵人望塵莫及,我們才能真正實現光復中原還都長安的願望。」
一席話畢,江涵垂著頭沉默以對。半晌,江涵抬起頭單膝跪地行了軍禮用沉著恭謹的聲音答道:「屬下謹遵殿下將令,定將公文改革一事安排妥當。」
知道江涵徹底聽明白了自己的話,付東樓也鬆了一口氣,若是連江涵都搞不定,他在羽林軍營里定然舉步維艱,哪怕拿著帥印也沒用。
「起來吧,將各營留守的管事都叫到大帳來,我要見見他們。」
「是。」
待江涵退下,風泱從后帳走出來給付東樓奉上一杯茶道:「主子歇會吧,您以前從沒這般勞神費心過,當心身體。」
霜衣雪襟也跟了出來,附和道:「主子多保重。」
「這點事兒我還是能做的。我不能總讓卓成幫我支應著所有的事兒,他要忙的已經很多了,我要成為他的幫手而不是負擔。」付東樓說著對霜衣道,「你對羽林軍內部可熟悉?最近幫我留意著各營的動靜,他們私底下說什麼你注意這些,我也好對症下藥。」
「是,奴才一定好生留心。」
「雪襟,書房慣常都是你搭理的,以後整理文書也交給你了。」
雪襟笑著應了:「可算能給主子幫上忙了,奴才真是高興呢。」
雷霆現在並不是日日在付東樓眼前保護著,軍營明著的護衛已經很多了,雷霆便轉為暗衛,他藏身何處付東樓都不清楚,只知道他就在周圍就是了。
「雷霆也辛苦了。」
「謝主子體恤。」雷霆的聲音在帳子里響起卻並不見人,付東樓也沒計較。
很沒形象地靠在扶手裡,付東樓長長嘆了一口氣:「這才剛剛開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