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底線
蘇格蘭場(倫敦警察廳),一輛銀灰底色、橘紅色反光條的防暴隊運輸車與數輛巴騰堡格紋塗裝的寶馬E34525i警車與緊隨其後的果醬三明治塗裝防爆車尚未停穩,就被一群蹲守多時的記者截下。
消息靈通的記者們紛紛摁下快門,掏出話筒,恨不得將話筒懟進警察們的嘴裡。
記者們強烈要求涉事警員接受媒體採訪。
「我對我們武裝警察隊員的勇氣和專業素養充滿驕傲,他們是倫敦最值得信賴的守護者。言盡於此,其他的事情有涉機密,恕我無可奉告。」
丹尼爾警司嫻熟地打官腔說了一句套話,便頭也不回地走進警廳,不再給記者提問的機會。
「一個多月前,我的丈夫懷揣著夢想舉家來到這個國度,他滿懷期望地告訴我。
這個國家不一樣,這裡沒有宗教和種族迫害,生活充滿希望,這裡的執法人員和藹可親,執法文明,不會擅闖民宅,更不會傷及無辜。
他說倫敦的警察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警察,多麼可笑啊,我丈夫眼中世界上最好的警察半夜闖入我們的家,毫不猶豫地開槍射殺了他,就連我們還沒學會走路的孩子都未能倖免。」
說話的是死者的妻子,那位喪夫失子的波斯尼亞女人。
她越說情緒越激動,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剛剛走下防暴隊運輸車的彭頓,盯得彭頓渾身不自在,下意識地躲開她怨恨的眼神。
由於死者身中數十槍,面部更是直接被打成一團模糊的血肉,彭頓在3小時前才確認那名死者的身份,那名死者是非法移民不假。但死者並沒有丹尼爾警司說得那麼不堪。
彭頓和這名死者在生前有過接觸,多少了解一點死者的情況。
一個月前,倫敦發生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示威遊行,由於不法之徒的煽動,遊行進而發展為暴動。
這副軀殼的原主奉命出動維持秩序,不幸被一群極端分子投來的酒瓶砸暈。當時倫敦街頭場面十分混亂,就是昨日被他們射殺的波斯尼亞移民將原主背到醫院就醫。
他成功奪舍蘇醒后與這個波斯尼亞人交談過,此人不過是一個為逃避巴爾幹半島戰火,拖家帶口偷渡到英國謀生的波斯尼亞難民。並沒有使用違禁藥物的前科,不過欠了一大堆高利貸卻是真的。
倫敦生活成本高昂,沒有一技之長的英國人想在倫敦立足都不簡單,更不用說非法移民了。
東倫敦塔韋爾區的治安情況堪憂,想來凌晨的時候這名不幸的波斯尼亞人錯把門外的武裝警察誤認為前來搞事的幫派成員,為保護妻兒,這才端著雙管獵槍沖了出來。
回到辦公室,想到自己上一世所穿過的警服,入職宣誓的誓詞,彭頓最終還是決定堅守底線,保持原則。
他把已經寫好的供詞丟進紙簍,遵循內心的想法重新寫了一份供詞,陳述事實。
寫完供詞,彭頓如釋重負,他清楚這份供詞將給他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但他不在乎。
他是卡文迪什家族的一員。
卡文迪什家族的列祖列宗們曾為大英帝國在印度扛過槍,在南非流過血,在倫敦上空駕駛噴火戰鬥機擊落過納粹空軍的梅塞施密特109-E戰鬥機。
他的父親又是威斯敏斯特宮上院的議員,自己可是根正苗紅的老倫敦米字旗子弟。結局再糟又能有多糟糕?大不了回去繼承家業。
時間匆匆而過,兩周后,誤殺案正式開庭,法院傳訊了彭頓,彭頓作為警方的被告之一出席了法庭。
隨著庭審過程的推進,同僚們看向他的眼神逐漸變得耐人尋味。
彭頓並沒有理會這些異樣的眼神,他只是做了一個合格的警察應該做出的決定。
「鑒於此案錯綜複雜,綜合目前各方法律代表人提供的證詞、證據,恐怕很難做出公正的判罰。
我再給你們五周的時間收集更多和本案相關的證詞證據。
我宣布,此次審訊休庭。」
不出所料,法官最終還是偏袒警方,做出休庭的決定。
90年代的英倫白左勢力還沒有後世那麼泛濫,一邊是連國民身份都沒有的難民,一邊是身負維護倫敦治安之責的蘇格蘭場警方。這對法官來說不是一道太難的選擇題。
彭頓起身離場,才走出法庭沒幾步,盛怒的丹尼爾就將彭頓叫到廁所。
丹尼爾很想把彭頓這份不合時宜的供詞甩到彭頓臉上,但他最終還是沒有這麼做,只是將供詞重重地摁在彭頓胸前,以此宣洩他對這頭倔驢的憤怒與不滿。
「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嗎?!你的這份供詞,寫的都是他媽的什麼東西?!」
「隊員們看錯了門牌號,才釀成了這起慘劇,作為隊長,我需要為此負責。」彭頓非常平靜地回答道。
「為什麼不按照我說的寫?!」丹尼爾環顧四周,確認無人後,這才壓低聲音繼續責問道。
「情報組盯了公寓整整四周,但包括制定行動計劃在內,只給了我們1小時20分鐘的準備時間。」彭頓直指這次行動失利的根源所在。
「愛爾蘭共和軍的那幫狗雜種可不會給你更多的時間準備。」丹尼爾強調道,「我們的計劃很周密!」
「周密?漏洞百出!沒有提前通知,沒有踩點,沒有備用的預案,我們甚至連恐怖分子的長相都不清楚!」彭頓並不認可上司的這一說法。
在處理高風險情況領域,現在的彭頓是外行不假,但作為外行,他也能看出這次行動的疏漏實在是太多了。
無論是行動的制定者還是執行者,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換做是上一世,草根出身的他絕沒有勇氣頂撞上司,現在,卡文迪什家族子弟的身份給了他這樣的底氣。
不得不說,當世家子弟的感覺真他娘的爽啊。
「我最後給你一次機會,你覺得這事該怎麼辦?」丹尼爾對這頭倔驢的忍耐已達極限。
「承認錯誤,向遇難者道歉,然後去抓真正的恐怖分子。」彭頓不卑不亢,非常認真地回答道。
「幼稚!你還是不肯放過自己人?」丹尼爾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彭頓,差點沒被彭頓氣背過去。
「正是因為我敬佩,尊重自己人,才做出這個艱難的決定,而不是選擇掩蓋真相,玷污身上的這身制服。」彭頓仍舊堅持己見。
彭頓並不是在意氣用事,他有他自己的考量。
其一,他不希望餘生在良心譴責的煎熬中度過。
第二,術業有專攻。經此一事,證明了他無法勝任武裝警察這一職業,更何況是小隊長。
繼續強行幹下去,說不定還會發生類似的悲劇,於己於人都沒有好處,這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平常執行低強度的任務,應付應付普通的示威遊行還行,一旦遇到高強度的任務,就會直接原形畢露。
原主通過8年實戰經驗磨鍊出來的反恐能力,不是他在短時間內就能頓悟的。
如果有選擇的機會,彭頓還是更願意干會自己熟悉的老本行,從事刑事案件調查方面上的工作,繼續在老崗位上發光發熱。
「命令是你傳的,風險評估報告上有你的簽字。」丹尼爾對彭頓下達了最後通牒,也可以說是威脅。
「我已給過你機會,這次沒人能幫得了你,你好自為之。」
行動的風險評估報告是彭頓簽的字,追究起來,身為小隊長的彭頓是主要負責人之一。
縱使卡文迪什家族背景強硬,也不能完全忽視輿情。
一旦事情無法收場,屆時蘇格蘭場失去的不過是一時的臉面,而這位桀驁不馴的年輕警督,失去的將是錦繡前程。
作為一位英倫頂級富哥,彭頓自然是不缺好座駕的,離開法院,彭頓開著他那肌肉感十足而又不失優雅的阿斯頓馬丁來到蘇格蘭場附近的塔莎餐廳用餐。
塔莎餐廳主要售賣英國的經典美食:炸魚薯條,同時也提供一些法式餐點和酒水。由於餐廳的廚師都是法國人,這家餐廳的生意向來很好。
塔莎餐廳距離蘇格蘭場200碼不到,不少蘇格蘭場的警員為圖方便會選擇在此就餐。
進入餐廳,同組的特種槍械司令部隊員們下意識地避開彭頓,迎面而來,躲無可躲的喬恩非常客氣叫了聲:卡文迪什警督(Inspector)便繞道而行。
以往在餐廳碰面,喬恩總是非常親切地喊他頭兒(boss,guv)。
彭頓找了個空位就做,點了一份橙醬鴨腿,一份法式洋蔥湯。
等餐的間隙,刑事偵查部門(CriminalInvestigationDepartment,CID)的霍伊特·格雷高級警督手裡抓著一沓五花八門的信件走到彭頓對面坐下。
這是等餐的一刻鐘以來,第一位願意主動和彭頓坐到一桌的警察。
「彭頓警督,你的事情我有所耳聞,你的做法雖然有些魯莽,但很正確。」霍伊特拆開信件草草覽閱,他非常惋惜地說道。
「你是一名優秀正直的武裝警察,只是經此一事,恐怕你難以繼續在原部門供職了。」
霍伊特是彭頓上個月新結識的朋友,兩人頗為投緣,尤其是在刑偵領域,總有聊不完的話題。
彭頓在心理學和犯罪學領域有著獨到的見解,這給霍伊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同理,霍伊特也是彭頓來到這個平行世界所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有相同興趣愛好,志同道合的人總是更容易建立起友誼。
「辦公室政治嘛。」彭頓聳聳肩說道。
除非他修改供詞,否則就無法修復與3隊隊員,乃至整個特種槍械司令部同僚們的裂痕。繼續留在特種槍械司令部,他只會幹得比之前還彆扭。
「我討厭辦公室政治。」聽到這個令人反感的辭彙,霍伊特不由得皺眉。
「這就是你從警20年至今還是高級警督的原因,以你的能力,更進一步,成為總警督並不是遙不可及的事情。」彭頓說道。
從普通的警員一步步晉陞到高級警督的霍伊特,是蘇格蘭場刑事偵緝部業務能力最為出眾的警督之一。
但霍伊特性格直率,脾氣糟糕,職場情商低,加之去年剛剛經歷了喪子之痛,影響到了工作狀態,導致霍伊特晉陞總警督功虧一簣。
「不說這些不愉快的事了,你對攝影和生物學了解嗎?」霍伊特將已經篩出的垃圾信件丟進垃圾桶里。
攝影與生物學?
將這兩個毫不相關的專業領域串聯在一起,彭頓首先聯想到的是最近的攝影師殺害模特案。
平日里,彭頓就對這些東西感興趣,這個案子他關注過。
不過他不是刑事調查部的警員,他所能獲得的案件信息,基本上都是能夠公開的信息。
「這個案子你們不是已經抓到嫌疑人了嗎?」彭頓問道。
「還差最後一步,我被這個問題難住了。」霍伊特眉頭緊鎖。
「36小時內就能將嫌犯從一個人口近700萬的大都會裡揪出來,還有什麼問題難得倒你?」彭頓揶揄道。
「人是已經抓到了,我們也在嫌疑人的住處搜到了受害者的在案發當天拍攝的照片,但嫌疑人拒不認罪,堅稱受害者在拍攝照片時還活著。受害者是在他走後才被殺害的。」霍伊特長話短說。
「我明白了。嫌疑人是攝影師,那他的相機應該不錯吧?嫌疑人用的什麼相機?尼康?佳能?賓得?康泰時?徠卡?」彭頓問道。
90年代,日本相機已經成為民用市場上的主流相機,相機領域的傳統霸主德國遭到物美價廉的日本相機侵蝕,退守高端市場那片僅存的孤地。
不過在歐洲仍舊有很多攝影師偏愛德國相機,認為日本相機鏡頭拍不出德國相機鏡頭的那股子味道。
嫌疑人是專業的攝影師,想必他的器材也是專業的,專業攝影器材拍攝出的照片質量肯定不差。
只要照片的解析度夠高,畫面足夠清晰,通過照片判斷受害者在拍攝時是否已經死亡未必沒有可能。
「哈蘇。」霍伊特說道,「這老色鬼很偏執,只用哈蘇相機。」
「有沒有照片?」
「有,我帶來了。」霍伊特問道,「你確定要現在看?不然我們吃完飯再看?」
「看,癮蟲比饞蟲更折磨人。」彭頓說道。
當了這麼多年刑警,什麼場面沒見過,區區幾張照片還不至於影響到他的食慾。
霍伊從西裝內襯中掏出三張照片平鋪在餐桌上。
彭頓湊近仔細查看照片,一一比對,照片中的死者是一名周身不著片縷的妙齡女模特,相貌和身材都非常出眾。
比對結束后,彭頓對霍伊特說道:「想要得出更嚴謹的結果,需要放大比對更多的照片,請教法醫。」
「你先說說你的看法,拍攝這組照片時,受害者已經死亡了嗎?」霍伊特示意彭頓繼續說下去。
「根據我粗淺的觀察,沒有。」彭頓放下手中的照片說道。。
「哦?」對於這個結果,霍伊特非常失望。
「但受害者在拍攝這組照片時,正處於瀕死狀態。」彭頓將三張照片按照時間先後順序排好,「在這三張照片中,死者的汗毛呈逐漸倒下的狀態,也就是說受害者當時正在經歷死亡。死因可能是服用了某種劇毒的毒藥。」
「死者的死因是氰化物中毒。」霍伊特眼中重新煥發出煥彩,他擼起袖子,露出手臂上濃密的毛髮,若有所思,「你是說人在不同狀態下,汗毛的會呈現出不同的狀態。」
「具體的情況你還需要請教你們的法醫。」彭頓壓低聲音說道,「根據我對英國法律的了解,縱使這一條成立,也不足以對嫌疑人進行定罪。不過趁他律師不在場的時候,審訊時旁敲側擊地詐一詐他,擊潰其心理防線,或許能有效果。」
「重點還是要放在找兇器上,找到有關氰化物的線索。」霍伊特不置可否,他收起桌上的照片,同時詢問彭頓道。
「有沒有興趣到刑事調查部工作?我認為你在這方面很有天賦,有吃這碗飯的潛質,或許我們有機會能夠一起共事。」
霍伊特所在刑事調查部5組,一名警長辭職,一名女警督正在休產假,即將退休的老法醫又申請調回家鄉伯恩茅斯,眼下5組正是缺人的時候。
雖說彭頓不是刑警出身,但以這個月來他對彭頓的了解,彭頓完成刑事調查部的培訓,再算上面試評估的時間,最多也只需要半年。
而他的女同事剛剛開始休產前產假,包括接下來的普通產假和額外產假,還剩下51周的產假。
這一期間,與其等待上級空降一名他不知根知底的陌生警督,倒不如推薦一名自己更熟悉的警督到5組協助他工作。
再者,霍伊特也覺得將一位有刑事案件調查天賦,正處於當打之年的年輕警督放在特種槍械司令部未免有些暴殄天物了。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內務部對我的調查都還沒開始呢。」彭頓聳聳肩。
「我現在還是一名武裝警察,想加入刑事調查部,還需要通過你們部門的層層考核面試。」
刑警是專業性,技術性很強的警種,不是想進就能進的。更何況英國對警察的專業水平要求很高。
說話間,兩人的餐終於到了。用完餐,兩人付完各自的賬單並留下4英鎊的小費后回到了特種槍械司令部。
還沒走進辦公室,兩位內務部(HomeOffice)的警長早已等候多時,他們向彭頓索要與誤殺案相關的文件、證據和記錄。包括當天所有的巡邏記錄、通信記錄、行動記錄等。
彭頓非常配合地提供了兩位內務部警長所要求提供的東西。
接著就是到內務部接受內務部的問詢。
按照以往的慣例,內務部詢問只需要有至少一位警督級別的內務部警員負責詢問即可。
不過由於此案涉及兩條人命,輿論影響很大,彭頓難得地享受到了一位警司,一位高級警督負責問詢的超規格待遇。
問詢開始前,內務部的警司,彭頓父親的好友法蘭奇還貼心地問彭頓是否需要特種槍械司令部的同僚在側。
彭頓表示不需要后,法蘭奇警司這才開啟錄音設備開始問詢。
問詢的內容無非是問些當天的情況,彭頓知無不答,一五一十地回答了這些的問題,沒有迴避。
整個問詢過程很順利,兩位內務部的警官並沒有刻板印象中的咄咄逼人。
問詢結束,法考奇警司關閉錄音設備取出磁帶,並且支走了在場的那位高級警督。
「調查結束之後,有沒有興趣加入我們內務部?」法蘭奇警司問道。
內務部最喜歡彭頓這種根正苗紅,背景強硬,剛正不阿的警員。彭頓的條件幾乎就是為內務部量身打造的。
儘管彭頓曾有性不端指控的污點,但這無傷大雅。畢竟在蘇格蘭場這個大染缸,沒幾個警員的私生活與道德品質經得起細查。
除非你身居高位要職,否則沒人會盯著你私生活不放。
彭頓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心裡並不是很想從事調查自己人的工作,這比讓他繼續留在SCO19還難受。
不過法蘭奇警司的這句話也側面告訴了他一個信息,那就是在調查結束后他還能留在警隊中。
這時候英國白左的勢力還沒有20多年後那麼泛濫,難民的命是命,但還不貴。
「你可以在行政休假期間好好考慮考慮個人的職業生涯發展問題。」見彭頓遲遲沒有答覆,法蘭奇也沒有強人所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