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七十二章
「裴大哥,你怎麼……」
烏黎正給唐呈蓋毯子,愁眉苦臉的數著「丹照」還有幾顆。洞穴入口傳來響動他急忙回頭,結果看到裴懸抱著明顯昏過去的傅長隨進來,滿臉的疲憊,彷彿隨時都能倒下去,嘴唇都是白的幾近透明。
裴懸二話不說伸長腿把一旁早就被他削成冰棺的冰柱放倒,抱著傅長隨小心翼翼的放進去。烏黎被這個情形嚇得不輕,他三步作兩步上前,愣愣的看著胸口沒有起伏的傅長隨,震驚的無以復加。
「傅大哥怎麼會這樣?不應該……」
裴懸一拍烏黎的肩膀,他拉著烏黎的手探去摸傅長隨的脖頸,「摸出來了嗎?」
烏黎驚訝的看他,「脈還在……」
烏黎離裴懸很近,一眼就看出裴懸眼睛里的血絲,眼眶還是紅的,縱是再清楚不過這人還活著,可當著自己的面沒了呼吸,還是會疼的不能自己。
這洞穴是裴懸早就發現的,這裡頭的冰塊像是活的,偶爾輕微而緩慢的移動。傅長隨躺著的這個與外邊唐呈的石台隔開了一道雪壁屏障,幾乎看不見。
日子就這麼過了許久,而「丹照」也幾乎用光了。唐呈在某個清醒的時辰里找了裴懸,兩人難得平靜的一起坐在看日出。雖然一個沒什麼精神,而另一個就像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
唐呈手背上的青紫色的脈絡已經發黑,整個人顯得有些可怕。他忍著心口燒灼般的疼痛看了一會日出,道:「裴懸,找個機會,給個了結吧。」
「你不陪他了?」
唐呈可怖的臉上顯出一絲溫柔的神色,眉眼也溫和,「再這樣下去我怕會忍不住。」
「忍不住帶他走?」
「呵。」唐呈輕笑,「咱倆果然是一路人啊……不知道外邊亂的如何了。」
「咱們不能出去,指不定得傳染。」
「你啊,腦子裡除了醫術就是病症,道長還是裡頭躺著呢。」
裴懸眯眼笑了,說不出的欣慰,「我從未如此慶幸修了離經,就算不是為一人,也足夠我護他一世周全。」
「咳咳……」唐呈咳了幾聲,緩下嘴裡的腥甜,「烏黎很笨,讓他忘了吧。」
裴懸挖了挖耳朵,道:「我說過,醫人不醫心。」
「如今的你,打得過我嗎?」
裴懸似笑非笑,「什麼意思?」
唐呈左手扣著顫抖的右手,道:「如果不是烏黎,咱倆或許就只是泛泛之交,你以為我認識你幾年?『丹照』是用心血做的吧?你不看看自己都虛成什麼樣了?一個醒神丹能壓制我體內的毒?這話也就騙騙烏黎。這是萬花禁術你怎麼敢做?」
「哼。」裴懸不屑,「治病救人,你管我禁術不禁術?」
「裴懸。」唐呈也不和他鬥嘴,而是好好的喊他的名字,「藥丸就剩下幾顆,如若我發作起來,如今的你根本擋不住我,你們都會死的。我要是逃了出去,不五馬分屍不會消停,一沾上我身上的毒,又要死傷無數,還是早日了斷吧。」
裴懸冷笑一聲,「我只救人,不殺人。」
唐呈無言。
「我來吧。」
唐呈一驚,裴懸則是眉頭一皺。
兩人回頭一看,烏黎果然站在兩人身後,他扯著嘴角笑了笑,「我來。葯還有幾顆,你再陪陪我。」
唐呈見他笑的快哭出來,只好妥協,「好。」
夜晚,烏黎喂唐呈吃下最後一顆「丹照」,一直忐忑不安的心反倒是平靜了下來。他靜靜的凝視唐呈,回想他們相識的過往,因為「欺騙」分開,再因為「欺騙」複合。緩慢的笨拙的看清對方的心,還沒來得及回味得之不易的相守,又要親手把它切斷。
烏黎朝唐呈揚起一抹笑容,「抱抱我吧。」
唐呈只好擁著烏黎,吻了吻他的發頂。
裴懸此時進了冰窟,若無其事的在洞口轉悠。忽聽一聲巨響,烏黎和唐呈跌跌撞撞的跑出來一看,洞窟入口被一個白色的巨大石頭堵住了,他們表情一致的微微張大嘴。裴大夫揚眉,「除非轟了這裡,否則咱們都出不去。」
唐呈有些不滿,但烏黎反倒是高興起來。裴懸經過他們身邊時朝唐呈的後背靠近心口處拍了拍。唐呈有些刺痛但沒在意,他都疼習慣了。
裴懸進了傅長隨沉睡的裡間,留空間給外邊的兩人。
唐呈與烏黎就似平時一樣,絮絮叨叨許多瑣事,蓋一條毯子腦袋挨著腦袋。不多時,焚香燃盡,唐呈也徹底睡死過去。烏黎輕輕摸著唐呈變化巨大的臉,把耳朵貼在他胸口,卻聽不到令人心動的心跳聲。
直到唐呈的身體徹底冷掉,烏黎才起身。他把手放在唐呈的心口處,按不下去。猶豫了半晌,自己的手突然被抓住了。烏黎大吃一驚,眼前的人醒了,卻不是他的唐呈。
此時的唐呈似乎變了個人,眼神冰冷,面目也開始扭曲起來。他伸出手掐住了烏黎的脖子,用了好大的勁。
烏黎感受著自己脖頸快被捏碎的疼痛,掙扎的說了三個字,「我愛你。」
唐呈呆了一呆,手勁也鬆了,「……」
「你能不能再陪陪我?」
明知道他已經聽不見也聽不懂了,可烏黎還是執著的問。
「我想你再陪陪我。」
「唐呈。」
「很疼。」
「很疼啊唐呈……」
也許是烏黎的語氣太悲慟,唐呈的神智有一瞬間回復,「……黎?」
「嗯,我在。」烏黎貼著他的額頭,「你再看看我。」
唐呈眼神鬆動了一瞬,他碰了碰烏黎被掐紫的脖頸,「動手,烏黎,動……」
裴懸正靠著冰壁觀察情況,突然外室沒了聲響,他蹙著眉隱沒氣息窺探。眼神才掃出去,就見唐呈痛苦的離開烏黎遠遠的,腦袋撞著堅硬的冰柱,磕出一腦門的血。他突然大吼一聲,慌不擇路的逃往洞穴的方向。
烏黎知道那裡已經被堵住了,但還是跟上去。沒想到唐呈一掌就把那白色的巨石擊碎了,稀里嘩啦的散在地上。烏黎顧不上驚訝,與跑出來的裴懸追了上去。
「裴大哥,怎麼回事?」
裴懸撇嘴,「就那麼回事。」
「可是……」烏黎沒鬧明白,他明明在焚香里下了葯,怎麼唐呈還能擊碎巨石?
裴懸自然知道他的意思,「我換了香。」
兩句話的時間,他們就追上了唐呈。
唐呈一路踹倒了幾棵大樹,摔到了一個大湖裡。沒過一會,他就撲稜稜的爬了上來,裴懸沒給他歇息的功夫,抽了烏黎的蟲笛一把捅進了唐呈的胸前,頓時血流如注。這一動作把唐呈逼到了極致,他的內勁一下子泄了出來,渾身青紫的顏色更甚。大吼了幾聲泄了內勁后,唐呈仰面栽倒。烏黎急忙上前接住,順手捂住了裴懸抽出蟲笛洶湧流出的血跡。
裴懸點了他幾處穴道,招呼烏黎把人帶回去。止了血又把他放在石台上,讓烏黎放了碗血混著葯給唐呈灌了下去。幾個時辰后,唐呈呼吸沒了,心脈卻還在。診出這個絕處逢生的脈象后,烏黎幾乎是癱坐在地,抱著裴懸的褲腿哭的驚天動地。
再然後,他就昏睡過去。
烏黎醒來后巴巴的瞅著裴懸,纏著他問唐呈的病情,說明明有救的為什麼還讓他們道別。裴懸被問煩了,只好回答,「啊,那時候不知道有沒有用。不過,唐呈還有變數。」
「這樣就好了,只要他還活著。」
這是一場豪賭,贏了大獲全勝,輸了孑然一身。
「裴大哥,唐呈說『丹照』是你用心血做的,這是怎麼回事?」
裴懸仰臉道,「你們五毒有禁術,我們萬花也有啊。」
烏黎不解,「裴元前輩看起來很正經,他帶你應該不會教你這種醫術吧?」
「呵呵。」裴懸笑道,「你以為,洛風那種傷是怎麼好的?」
「該不會?」
裴懸挑眉,「又不是什麼要命的東西,不過是少活幾年罷了。」
烏黎無比慶幸,裴懸是個外冷內熱的人。相處久了就會明白,他是個打心底里喜愛醫術的人,會為了親近的人上天入地,即使是逆天而行。裴懸是他唯一一個敬佩的人,一輩子,乃至生生世世。
「裴大哥,他們什麼時候能醒?」
「聽天由命。」
烏黎吃了一驚,「你也信命啊?」
裴懸吐出一口氣,帶著鬆懈的心情,「我只能做到這,往後只能靠他們。」
烏黎不由的一笑,「這話說的好像江湖中的騙子郎中。」
裴懸不置可否,「烏黎,我要四處去尋葯,歸期不定,他們只能由你來看著。」
「好。」烏黎頷首。
「記住,你是醫者。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遵從本心。」
裴懸離開那天,下了雨,淅淅瀝瀝的打在林間的小路上,濕潤了不知是誰的心。
傅長隨蒼白毫無血色的臉映著晶瑩的冰棺,好似要消失一般。裴懸解開傅道長腰間的白玉笛子,細心的別在自己腰間。這柄笛子離開自己這麼些年,又帶著另一個人的氣息回到身邊,權當是他陪著自己罷。
長隨,等我。
一年,三年,五年,五十年……你要做的,就是等我。
那一年的某一刻,身穿玄色衣袍的萬花弟子,身披煙雨步入了緘默的舊山河。他日歸來,望能驚醒純陽雪中那溫柔的一抹故時月色。
長隨,等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