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四章 章台柳 3
穎坤陪大娘進宮,準備先送她去壽康宮覲見太后,剛進了皇宮西側門沒兩步就與皇帝鑾駕遇上。
兩人行了叩拜大禮,兆言的目光從她臉上掃過:「朕還以為你不會再進宮來了。」
大娘看了她一眼,悄悄使個眼色,先行告退。穎坤獨自留在原地,被他似冷又熱的眼光炙烤著,只覺得如芒在背難以啟齒。還是兆言先問她:「有事?」
穎坤揖首道:「臣有事單獨稟奏,陛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兆言想了想:「走吧。」引她往御花園方向去。
穎坤鬆了口氣。御花園好歹是戶外,視野開闊,又有內侍跟在身後,至少她會覺得自在一些。
一路上他走在前面,內侍緊跟,她也心中七上八下,兩人都未開口。走到花園中經過暖閣,兆言忽然吩咐道:「外頭風大太冷,去裡邊避一避。」
內侍立即上前打開閣門,拂塵四下一撣,擺上香爐錦墊等物。御花園中有兩處這樣的閣樓,外觀如亭,閣內丈余見圓,地方不大,置有榻凳桌几,供皇帝和妃嬪們遊園時休憩之用。
這種地方,當年自然避免不了被他倆蹂躪的命運,每次玩累了就躲進來擠在一張榻上呼呼大睡,有一回睡忘了一覺到天亮,淑妃親自找過來把他倆從榻上揪起來。
大概是小孩子個矮身體小,小時候覺得這地方很寬敞,如今走進來卻有些狹窄逼仄,幾個人一站就活動不開了。屋裡還是那張紫檀木榻,以前明明兩個人在上面都能睡得四仰八叉,現在看來也不過七尺長、四尺寬,再想睡兩個人,就只能一上一下疊起來了。
穎坤把跑遠的思緒收回來,心中微窘。她為什麼要想起和兆言同榻而眠的事?
內侍們布置完畢,兆言道:「都下去吧,門窗關好。」
穎坤一想到要和他同處一室就莫名緊張:「陛下,何不在花園中……」
「外面風大,朕怕冷。」他走到榻邊坐下,「你不是有事要單獨跟我說?」他坐在右半邊,手從榻上錦褥的綉紋上慢慢撫過:「站著幹什麼,過來坐。」
穎坤道:「臣不敢與陛下同席。」
他顯然也是想起了往事:「從前一張榻上不知睡過多少次,現在卻連坐都不能一起坐了。」
穎坤默不作聲。兆言抬頭問:「你來找我,是為昨天的事?」
穎坤道:「臣斗膽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我好像還沒下什麼成命。」
穎坤低頭斟酌著言辭:「那敢問陛下對臣的侄女萱兒,到底是如何看待?」
兆言有些訕訕:「只當她是表妹,比較投緣罷了。」
穎坤道:「萱兒卻不是這麼想的。」
「她要怎麼想,我豈能左右?在我眼裡她還是十年前頭頂丫髻的小丫頭而已。」
穎坤聽他這麼撇清不免有些動氣:「陛下如果還是十五歲未經人事說這種話也就罷了,十七歲的妙齡少女,怎麼看也不能當作七歲孩童。如果你對她毫無情意不與她親近,她會平白對你生出情愫?」
「你的意思是,她對我生情,我也難辭其咎?」
「有沒有責任,陛下心知肚明。」
「按你這話的道理,我對你這麼多年的痴心,你的責任一定更大了。」兆言站起身來逼近她,「你打算怎麼承擔呢?」
穎坤被他逼得後退,但閣中方圓實在逼仄,她只退了一步就被身後長案抵住。兆言一直走到她面前,不盈半尺的距離,低下頭來貼近她:「別說你只是把我當十年前少不更事的玩伴,你也不是未經人事了,二十五歲的青壯男子,怎麼看也不能當做十五歲少年。如果你對我毫無情意不與我親近,我會平白對你如此牽挂難捨?你怎麼忍心一句話就把我這麼多年的期望全剝奪了?」
穎坤不想反被他套住話頭落入彀中,不由語塞。二十五歲的青壯男子,確實不能再當做十五歲少年了,她竟也有一天手足無措地被他逼在角落裡,因為他的靠近而心慌意亂。
一慌神她就說了句錯話:「那你也不該找我的侄女來替代。」
「替代?」他輕笑了一聲,「沒錯,她確實挺像當年的你,連模樣都有幾分相似,聊勝於無。」
穎坤急了:「陛下如果當真喜歡萱兒,也不辜負她一番真情。但是如果只是把她當成……未免輕率薄情,叫萱兒情何以堪?」
「當真喜歡?什麼叫當真喜歡?」他語氣輕蔑,「穎坤,我跟你說個故事。朕的生母劉昭儀,原是鄭國公府的歌姬。先帝駕幸鄭國公府,酒酣耳熱時,鄭國公命劉昭儀為他斟酒。先帝醉眼朦朧,見這雙為自己斟酒的柔荑嫩如玉蔥,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寵幸過後,連她的長相都記不清,還是鄭國公從家伎中把劉昭儀找出來送入宮中,後來生了我。你覺得先帝和朕相比,誰更薄情?」
穎坤未答,他又接著道:「我知道,當然是朕更薄情,先帝對白貴妃痴情專一,你還稱讚過他呢。」
穎坤無言以對,他接著說:「有人終身為惡,偶爾做一件好事,大家便說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有人一生行善,偶爾做一件壞事,就要被斥為沽名釣譽偽君子。那我何必委屈自己行善呢?是不是朕做得太過了,反倒讓你們忘了朕是個皇帝,皇帝三宮六院本是尋常,喜歡哪個女子,哪怕只是因為她的手執壺的姿態很美,也可以召納來寵幸,何況這個女子相貌性情皆合我意?朕想要誰還需要理由嗎,需要好聲好氣求得你們這些家眷同意許嫁嗎?是不是朕表現得太平易近人,你們就忘了朕是皇帝,可以隨意忤逆聖意抗旨不遵了?」
穎坤忙回道:「臣不敢。」
「不敢?我看你敢的事情太多了!」
穎坤心中也鬱悶難言,出口的話就帶了譏嘲:「陛下說得沒錯,陛下既是君王,確實不必委屈自己只有一后一妃,大可聽從太后安排廣納佳麗以充後宮,有誰逼迫陛下只娶兩個了嗎?」
他也氣得笑了出來:「那你還來求什麼?正好今春太后又向朕提起選聘名門淑女充納後宮,也有意撮合朕和她的侄女,回去準備準備,等著接旨吧。」
穎坤一時氣憤頂撞了他,想起大娘的哀哀囑託請求、愛女拳拳之心,只得忍耐下來,溫言勸諫道:「陛下選聘淑媛入宮,家眷與有榮焉,歡喜送嫁,進宮后兢兢業業侍奉陛下、延續皇嗣,歷來妃嬪皆是如此,臣等絕無非議。但是陛下卻不該令萱兒心生妄念,以為陛下是真心實意,會像對貞順皇后那樣對她,以後她若得知真相,該多麼失望難過、怨懟陛下?期望過高而不達,這就是為什麼先帝妃嬪眾多卻被贊專情、陛下後宮空寡卻仍遭議薄情的原因。」
「其實,說朕薄情的人也不多,」他輕笑一聲,「就你一個。」
穎坤心下一頓,知道自己又被他套住了,便不說話。
兆言更湊近來,低聲道:「末兒,你對我到底有多高的期望?比你侄女都高么?」
穎坤又往後退了一點,正色道:「臣不敢置喙陛下的後宮家事,但是杜貴妃、萱兒都是我家中親眷,臣只希望陛下珍惜現有的,莫去招惹無謂的痴心,不能給的便不要輕許。」
「我沒有輕許,」他的聲音更低,「我能許的全都給了你,哪裡還能再許給別人?」
穎坤背後就是案幾,腰身都被他逼得往後折去,已經無處可退:「陛下,可否就事論事?」
「就是論事,這些事分得開嗎?你還跟我說什麼當真喜歡、真心實意,我當真喜歡你,對你真心實意,你在乎嗎?你能回報我嗎?如果你不能,憑什麼要求我這樣對別人?」
穎坤心亂如麻,背靠桌案,他雙手往案沿上一撐,她幾乎落入他懷抱中。那種濃烈而壓迫的氣息又來了,這樣近的距離,這樣親昵私密的話語,她無法以君臣之道對待。
兆言臉上掛著曖昧不明的笑意:「沒錯,我就是覺得萱兒像你,我得不到你,就想找個相似的來慰藉一下。你心疼你侄女嗎?捨不得她的話,你自己來代替她呀!」
他的手臂悄悄收緊,臉也壓得更近,語似呢喃:「你來代替她,我就放過她,你願不願意?」
穎坤未及躲避,他就吻了下來,比上次更準確而迫切,一手圈住她后腰,一手扣在她腦後。唇舌和氣息都是滾燙的,一下衝進口鼻之間,彷彿滾水傾盆而泄,兜頭迎面撞了上來,呼吸都在一瞬間被攫取停滯。
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如果她代替萱兒滿足了他,萱兒是不是就沒事了……這個荒唐的念頭當真在她渾噩的腦海中浮現,繚繞不去,或許這就是她手足發軟無力反抗的原因,輕易就被他的舌尖頂開牙關,沖了進來。
兆言見她並未抗拒,甚至檀口輕啟任他予取予求,全身血氣都往頭頂上沖,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去。他伸手一抄把她抱了起來,轉身一步跨到榻邊放下,整個人覆了上去。
無數次臆想過的畫面,這張他們曾整夜共眠的卧榻,她睡得四仰八叉毫不知覺,卻不知他在旁邊輾轉難眠。剛剛開始春心萌動的少年,身體還未長全,心裡卻已經有了靡麗邪惡的念頭。他悄悄凌空跨在她身上,俯視她香甜無邪的睡顏,腦中來來回回浮現出那些從畫師箱底翻出來的圖冊畫面,幻想自己馬上也可以長成圖畫里那樣筋肉虯結、身強體壯的男人,剝開她的衣衫,親吻她、覆蓋她、佔有她。想到心動難抑時,他額上冒汗、手足虛軟,忍不住伏下去壓在她身上,嘴唇剛貼到她唇上,她卻被驚魘了,微微一動就嚇得他跳起來翻身跌下榻去,摔得齜牙咧嘴也只能咬牙不發出聲音,等她重新睡熟了,再心猿意馬地躺回去。
她不知道,早在她十四五歲懵懂無知時,他就已經偷偷親過她很多次了。她原本就該是他的,什麼寧成公主、仁懷太子,事實也證明他只會是她生命中的匆匆過客。
如今他終於長大了,不會再干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什麼都做不了,眼睜睜看著她嫁給別人、投入別人懷抱。原本他以為今生無望,但是命運到底眷顧垂憐,時隔多年,她再次回到他面前,回到他伸手可及的地方。這一次絕不能再放過,那些年少時錯失的,他全都要加倍拿回來。
穎坤如在冰火之中煎熬,明明知道不對,卻無力將他推開。這樣沉重而甜蜜的覆蓋,許多年前也曾經有過。兩人都是久曠之軀,**不外如是。身體最敏感的區域貼合廝磨,烈焰從下竄起燃到頭頂,一路焚燒。她有心去撲滅,張口卻發現喉嚨里乾渴如炙,自己也渴望著甘霖雨露潤澤。
她已經不是稚嫩無知的少女了,當然知道身體深處的悸動流淌意味著什麼。許多年前在這張榻上的記憶再度鮮活,卻不再純凈青澀,蒙上一層朦朧的綺艷之色。彷彿記憶和身體的隱秘角落掛著一把鎖,由他親手封印落鑰,留待他長大后再次解開。
如今他把它打開了,那奔流激越的情動如潮,洶湧滅頂,她無法再視而不見。她以為自己一生只會為一個人如此痴狂,咸福,只有咸福;可是現在又遇到另一個,他最初的出現,甚至比咸福還要早。
穎坤艱難地掙扎出一口氣:「住手……別逼我……冒犯陛下……」
他沒有回答,只是更深地吻她,衣襟早已在糾纏中散落,他的手從領口伸進去,順著她的肩膀撫摸下去,衣領被他扯落到肩下,露出光潔圓潤的肩頭。
涼意讓她神思稍明,立掌為刀,向他肩背後砍下去。他被那掌力震得撲到她身上,卻還是沒有停手,就勢吻在她裸|露的頸下,一路向下吻去。
穎坤的第二掌就再也砍不下去了,舉在半空,心頭如有熱火滾油在煎熬,揚起手臂向卧榻的靠背上砸去。
兆言及時察覺,一把抓住她的手攔了一下,餘力還是打在雕花木欄上,手臂上立即腫了起來。如果他不阻攔,這一下把她手臂砸斷也不稀奇。
兆言只得住手,坐起身替她揉搓臂上淤青,揉了足有半盞茶的功夫,青腫沒有再加深的跡象才停下。饒是如此,臂上還是明顯鼓出來一道青紫的淤痕,估計這幾天都無法著力。
再多的情迷意亂此時也清醒了,他看著傷處不免心痛,埋怨道:「你這是何苦?」
穎坤低下頭道:「陛下,我們不能這樣。」
「是不能,還是不願?」他捧起她的臉,盯著她雙眼道,「末兒,你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我們剛才那麼……我不信你感覺不到,我不信你對我什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