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五章 誤佳期 1
穎坤想低頭又被兆言強行抬起,迫她與他對視。她的每一處細微的表情、眼神里每一點掙扎和悸動都落在他眼中,不用她開口也能看出他想要的答案。他滿意地笑了:「末兒,你心裡也有我的。」
穎坤心中苦澀:「陛下,我是您的姑母……」
「你這個公主也是先帝封的,一紙詔書虢奪封號,你就不是了。你姓楊,我姓沈,這算什麼姑侄?」
「不是姑侄,也是姨甥。我是太后的親妹妹,太后對陛下的養育、庇護、輔助之恩,陛下可不能辜負。」
兆言道:「太后的恩情我當然不會忘,但她畢竟不是我的生母,沒有血緣牽繫。太后一直希望我與她娘家人結姻,既然她願意把弟媳的妹妹、侄女嫁給我,那麼換成與她更親的妹妹,除卻這輩分顧慮,對她應當更有利。」
穎坤仍是搖頭:「不行,不管怎麼說,姨甥都有**之嫌。」
兆言道:「七郎和六娘叔嫂相通也有**之嫌,你不是很樂意促成他們一對有情人嗎?」
「那怎麼能一樣?七哥只是外官,如果他真娶了六嫂,不但旁人流言詬病,只怕御史也會參本彈劾,陛下少不得要罰俸降職處罰他。而你是皇帝,世人矚目景仰,德度海內,怎能娶自己的姨母污損英名?光是御史諫官的奏摺進諫就足以……」
「好了,御史諫官的唾沫沒把我淹死,你倒先來替他們說教了。」兆言打斷她道,「諫官的嘴皮子再厲害,先帝不還是把侄媳納入宮中了?」
「所以白貴妃的出身一直是後宮前朝禁忌。宮中無後,貴妃為四妃之首,朝賀慶典她卻從來不參加,閉於深宮不見外人。先帝那麼寵愛貴妃,又育下皇子,卻遲遲不能封后,也是出於這層顧慮。」
想到這裡,她不由打了個寒噤。如果她重蹈白貴妃舊路,是不是也只能像她一樣,在深宮中閉門不出,避開那些曾經認識她的人,粉飾太平。朝中見過她的人可比見過白貴妃的多多了,全都不能見,只能在後宮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像大娘說的,成日仰首坐等皇帝垂憐,一生都維繫在男人的承諾和情話上。
那樣的日子光是想象就遍體生寒。
兆言還在思索納她入宮的可行性:「一開始免不了要收斂委屈些,但是不會太久。末兒,你願不願意……」
他後面的話還沒有說出來,她立刻脫口道:「不,我不願意。」
兆言被她冷肅的語氣驚愣:「末兒,你怎麼……」
穎坤起身下榻,站到他面前三尺遠處拜道:「陛下的誠摯心意,臣銘感於心,終身難忘。但是臣志不在後宮,既與陛下有姑侄姨甥之親緣,又是已嫁居寡之身,與陛下並非良配,難成姻緣。」
兆言站起來去拉她的手:「好好的怎麼又突然變了說法?」
穎坤閃身避開,這次向門邊退去:「陛下,臣一直是如此想法。」
「一直是如此想法?那剛才你……又作何解釋?」
穎坤也懊惱於自己明明是為萱兒的事而來,卻未能把持住在他面前失態,眼下這情勢是越來越亂了,再拜道:「臣一時情急失儀,求陛下恕罪……」
「一時情急失儀?我們……都那樣了,你跟我說一時情急失儀?」他怒而失笑,扯住她的左手往自己懷裡帶。穎坤右臂還腫著使不上力,單一隻手當然抵不過他的力氣,被他擁入懷中,雙手別到背後。他將她抱緊了,臉復又湊近來,離她只有寸余遠處低聲道:「非得朕幸了你,你才能死心塌地?」
穎坤未料他又興起這念頭,忙阻止道:「陛下!……」
另一聲更響亮的驚叫從窗外傳來,蓋過了她的聲音,緊接著一片嘈雜響動,盆盞跌落,女子驚呼哭喊交雜。
兆言急忙放開她,推開屋後窗戶,只見花間小徑上亂成一團,幾名宮女圍著一人躺在路中,有人向外跑去高聲呼救:「來人啊!」有人則試圖扶起地上的人,嚇得心魂俱裂尖聲喊道:「貴妃!貴妃!」
竟然是茉香,她聽到了?
兆言回身出閣,那邊穎坤一早就先跑出去了,疾步繞到屋后。茉香已有孕八月有餘,即將臨盆,腰大成圍腹脹如鼓,這一摔動了胎氣,她疼得喘不上氣,旁邊宮女力小也抬不動她。穎坤驅散宮女,雙手伸到茉香身下,雖然能勉強抱起來,但茉香姿勢不順疼得更厲害。
穎坤回頭一望,發現兆言面色蒼白立在一邊,沖他喊道:「愣著幹什麼?還不過來幫忙!」
兆言回神,兩人搭手成架將茉香抬起,一路跑著送回寢宮。齊進等人也趕了過來,跟在後面邊跑邊說:「陛下,讓奴婢們來……」被兆言瞪了一眼:「有這功夫不如快跑兩步先去通知!」齊進急忙一溜小跑,超前先去貴妃院中安排。
茉香尚未足月,太醫穩婆都措手不及,手忙腳亂布置產房。穎坤和兆言把茉香抬回去,她已經滿頭大汗,揪緊了兆言的衣襟不放,兆言留下來陪著她。
茉香臉上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哀哀地望著他:「陛下……」
兆言握住她的手道:「你現在什麼都別想,只需想著你腹中孩兒,知道嗎?」
茉香卻開始大哭,涕淚橫流。兆言以為她聽到了自己在閣中說的話震驚失望,她卻哭著說:「臣妾任性妄為,是不是讓陛下為難了?」
她這樣說反而讓兆言更難過。茉香一邊哭一邊道:「如果臣妾也像周家小姐一樣早早嫁人,沒有逼著陛下娶我,陛下如今就不會如此難為。」
兆言心中也痛郁難言,但還是安慰她道:「這怎麼能怪你,就算沒有你,也會有別人。是朕對你失信不義在先,所幸還有機會彌補。茉香,你一定得好好的,千萬不能有事,不然朕就辜負你太多了。」
你娶我,就是因為道義嗎?茉香心裡這樣想著,腹中一陣痙攣絞痛,額上冷汗混著眼角淚水流下,讓她分不清是因為疼痛還是傷心。
她還記得那個脾氣彆扭的少年燕王,和她定了親,她到宮裡來接受訓導準備成婚,每次見到他,他總是一語不發,神情古怪地避開,對蘇小姐和周小姐也是如此。她覺得他對淑妃安排的這場婚事是不滿意的,對她們三個誰都不喜歡。
第一次和他好言好語地說話,是他觸怒了淑妃被關禁閉,她偷偷去看他被他發現。他溫柔的語調竟也有幾分動人:「你叫……茉香?」
她方才那偷偷摸摸的調皮勁兒全沒了,低頭乖巧地回答:「是,殿下。」
「平時你家裡人喜歡叫你什麼?香兒,還是……茉兒?」
茉香回答:「娘親和姐姐喜歡叫我香兒,家裡其他人就叫茉香。茉兒,倒是沒人這麼叫過。」
他的聲音愈發溫柔了:「那我以後就叫你茉兒可好?」
「茉兒,」她想了想,「好像跟寧成公主的乳名撞了吧?」
他的臉色頓時一變,恢復往常平淡莊重的神情:「我得回去抄書了,你也快走吧,別被淑妃看見了責怪。」
從那之後兩人就親近了很多,脾氣相投也玩得來。她覺得燕王對自己似乎比對蘇小姐和周小姐要特殊一些,心中竊喜。所以當聽說即位后的皇帝陛下勸服太後退了兩名孺人的親事,只娶蘇小姐一人為後,這消息對她不吝晴天霹靂。即使陛下偏好鍾情只想娶一個人,那也應該是她,為什麼會是與他話都沒說過幾句的蘇小姐?一氣之下,她剪了青絲髮誓終身不嫁。
後來又經過那麼多事,過了那麼多年,她的人生大起大落,從全洛陽的笑柄變成天下女子艷羨嫉妒的對象。雖然人們都說陛下對貞順皇后念念不忘,雖然陛下對她客氣有禮相敬如賓,政務繁忙時十天半月都不來她宮裡一次,但是三年來後宮只有她一個人,還有什麼可苛責的?即使太后明裡暗裡向她委婉表示她有孕時該有人伺候陛下,宮裡該再進點人了,她也沒有反對。
就在剛才,她在花園裡隔窗聽到陛下說的那些話,她忽然想起來,那天她瞞著淑妃偷偷去看他,是什麼引起他的注意,讓他不顧淑妃的禁令破門而出?
是寧成公主,她學了一聲鳥叫,惟妙惟肖。後來很多次悄悄碰面,他都用那種鳥叫聲為暗號,還問她是從哪裡學來的。
末兒,茉兒,她以為那只是碰巧的諧音而已。
茉香汗出如漿,不一會兒就打濕了頭髮和衣衫。她抓著兆言的手泣問:「陛下,當年……你是不是從來沒有喜歡過我,所以才退了我的親事?」
兆言道:「當然不是,就是因為喜歡你,所以才不想辜負耽誤你。退親本來是希望你能另覓良人,沒想到弄巧成拙,反讓你受了那麼多指摘委屈。」
頭一回從他嘴裡聽說喜歡自己,但是,不是這種喜歡。
太醫和穩婆6續進入房內,穩婆來勸他:「產房是血光之地,陛下不宜入內,請移駕外廂等候。」
兆言叮囑道:「茉香,你先別想以前的事,來日方長,最重要的是你們母子都能平安無事。」
他被宮女請出門外,房門一關,更讓人心驚膽戰坐立難安。齊進在外頭候著,穎坤已經不見了。
不一會兒太后聞訊趕來,問過宮女情形,責問道:「好好的怎麼會突然動了胎氣?」
宮女跪地回道:「貴妃去花園中散步,不慎摔了一跤……是奴婢們守護不力,太后饒命!」
太后欲罰宮人,兆言阻攔道:「不怪他們。」
太后剛剛見了大娘,自然也知道穎坤和他在一起,看他臉色便明白了:「你乾的好事?是要把你媳婦一個個都送上黃泉路才甘心嗎!」
兆言面色木然:「早知如此,母親何必逼我娶她們,如果嫁給別人,未必會有後來之禍。」
太后氣結,心中更擔憂茉香,推門道:「我進去看看,你在外頭等著!」
世人都說,今上喜好古怪,皇帝老兒非要只娶一個老婆,這是何必?他堅持只立后不納妃時,昔日支持越王的臣屬私下還有傳言,說今上從小未受過王道教導,行事未免有些與眾不同,言下之意就是他出身低微半路出家,沒有當皇帝的樣子。
什麼叫皇帝的樣子?借著延續皇祚的名義,為一己私慾,一個男人霸佔成千上百的女子,就叫皇帝的樣子?
年少時的心愿誓言,即使身為天潢貴胄,也只想和自己中意的那個人廝守白頭。其他的姑娘若不能竭誠以待,不如讓她們自尋良人,何必辜負他人的青春終身?
長大后才知道要做到這一點多麼不容易,心裡的那個人嫁給了別人,陰陽相隔。雖然已經不可能,但是依然希望自己能堅持本心,少辜負一個是一個,也算是信守了對那人的諾言。
現在才明白,原來自己堅持得還不夠徹底。他到底還是妥協了,娶了別人,所以才會遭此懲罰,當她一身蕭索重新回到他面前時,他卻已經失去了圓誓的資格。
很多後悔的事都可以用「如果」來假設,如果他再固執一點,如果他再耐心等候兩年,如果他再刨根究底地追查一下。但是事情發生了,便沒有了如果。
等候命運裁決的時間如此難熬,即使貴為天子,在命運面前也渺小如螻蟻。
茉香未足月早產,陣痛了三個時辰,產門遲遲打不開,太醫只好動了刀。起初只見宮女端著熱水布巾進進出出,漸漸拿出來的東西就見了血,一盆盆鮮紅腥熱,觸目驚心。
不幸中之大幸,茉香一向體壯身健,熬了一整天仍然有力氣。太后親自在旁陪伴鼓勵,三名穩婆輪流助產,從辰時一直熬到酉時天黑,終於成功產下胎兒。不足月的孩子體弱身小,哭聲像貓叫一般抽抽搭搭氣若遊絲,但兆言在屋外還是立刻聽見了,心頭一塊大石落地,頹然跌坐在榻,內里冷汗濕透重衣。
穩婆出來向他稟報:「恭喜陛下,是一位小公主,四斤六兩,貴妃也安然無恙。」
兆言想進去探望,被穩婆攔住:「產房污穢尚未清理,陛下請再稍待片刻。小公主身子虛弱,將養幾天才能讓陛下抱。」
齊進上前把事先準備好的賞賜贈予穩婆,穩婆叩謝退下。齊進站在兆言身後,隔著窗紗看到杜貴妃與小公主並排安睡,他也鬆了口氣,才敢低聲提醒道:「陛下,楊校尉還在外面,要不要去知會一聲?」
「她一直在外頭等著?」兆言回頭望了一眼殿外漆黑的夜色,思量再三,「我去……我去跟她說。」
穎坤獨自立於殿外庭中,她在軍中已久,站姿如松,即使站了一整天身姿也巋然不動。看到兆言出來,她恭敬地向他行禮,兆言見她右手姿勢僵硬,想起她右臂受了傷,還一路把茉香抬回來,不禁問:「你的手……」
穎坤道:「臣無礙,杜貴妃可好?」
兆言低聲道:「萬幸,母女平安。」
穎坤長舒了一口氣:「那臣就放心了,先行告退。」
她轉身走出去一步,兆言忍不住抬手喚她:「末兒……」
穎坤回過身再拜:「陛下,以後別再這樣稱呼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