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五章 誤佳期 2
兆言見她如此疏離恭謹的模樣,又恢復到先前的態度,今晨在花園中那一幕幕彷彿只是他的一場臆夢,痛道:「好,那我就叫你穎坤。只是叫什麼又有何區別,我就算叫你姑母、公主、校尉、愛卿,你不還是你?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是誰也曾說過相似的話?穎坤也好,末兒也罷,太子妃、公主,反正都是你。只要是你,稱呼什麼並不重要。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人,卻都說出相近的話。
如果早在十二三年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真的表明了心跡互許情意,以淑妃的心胸肚量,沒有先帝的兄妹結義,只是養母姨甥關係,未必不能答應結為兒女親家。但是他們錯過了最好的時光,她有了咸福,他有了貞順皇后和茉香,彼此都有了牽絆,如何再回到從前。
咸福已經不在了,她卻始終無法忘卻,誰也不能替代。貞順皇后想必也是如此,更何況多年陪伴在他身邊、如今又為他新添愛女的茉香?
穎坤輕嘆一聲:「陛下還是回去陪伴杜貴妃吧。聽說貞順皇后就是因為產後思慮過重憂鬱成疾,陛下應對貴妃多加體貼關懷,莫令她再蹈皇后覆轍。」
兆言道:「你叫我去體貼關懷別人,那我呢?誰來體貼關懷我?」
穎坤沉聲道:「陛下有像貴妃一樣身懷六甲、險些喪命嗎?她生的孩子難道不是陛下的親生骨肉?親生骨肉難道還比不過陛下年少時的一段舊情?」
兆言素知她與家人感情深厚,最是看重骨肉親情,敢這麼不顧君臣之禮斥問他顯是動了氣。他有皇后妃嬪,她或許還能勉強接受,但是茉香因為撞見他們私會而驚懼早產,母女倆如果再有個三長兩短,她是決計不會再跟他有任何瓜葛了。
方才茉香臨產前抓著他的手追問他當年有沒有喜歡過自己,他還覺得女人怎會如此不分輕重緩急,生死關頭還糾結於陳年舊事細枝末節;但是轉瞬輪到自己頭上,才知她問出的那句話有多麼傷心絕望,他居然還那麼回答她。
他只能一字一句緩緩問道:「穎坤,我只想知道,你對我,可曾有過一點點男女之情?」
穎坤衝口道:「有又怎麼樣,男女一時情動貪歡,豈可與骨肉血緣相比?若論男女之情,臣對仁懷太子還要更多,但是父仇家恨當前,不是照樣無法相守?」
兆言眉頭蹙起,眼角跳了跳:「原來說到底,你還是忘不了他,結髮夫妻還真是情深義長。你跟他無法相守,不是因為血仇相隔吧?如果他沒有年少早夭,你會回來嗎?人都死了這麼多年了還惦記!」
穎坤一時氣憤說了不該說的話,自己心中也懊惱氣鬱,反駁道:「貞順皇后也仙去多年,陛下不也一直對她念念不忘嗎?」
兆言既不能說是,也不能說不是,怒道:「皇后可沒殺我親爹!」
穎坤心頭翻湧陳雜,舊日之痛、今時之郁交錯,酸苦難當。她不想再跟他繼續爭執這個話題:「陛下教訓得是,臣自當回家面壁反省靜思己過,臣請告退。」
兆言被她堵得愈加惱怒,這時齊進從殿內走出來,躬身詢問:「陛下,太后說您可以進去探望小公主了,您要不要先過去一下?」
穎坤趁機對他遙遙一拜,轉身疾步走出貴妃宮院。她步子緊走得快,夜色下一忽兒功夫就不見了人影。
兆言滿腔的憤怨惱恨無處宣洩,種種苦痛積壓得多了,他反而笑了出來。齊進憂心忡忡地抬眼覷他:「陛下……」
兆言對他道:「齊進,朕今日適逢弄瓦之喜,兒女雙全,是不是應該高興一點?」
齊進哪敢回答。兆言又道:「是該高興一點,高興一點……」喃喃自語了數遍,方回身舉步跨入殿中。
太后剛從產房中出來,妙容輕輕將門帶上。太后正當欣悅,見兆言也滿面笑容,訓斥他的話就說不出口了,壓低聲音問:「要不要進去看看你閨女?」
兆言從窗格里向內望了兩眼:「茉香醒了嗎?」
太后道:「折騰了一整天,氣力都用盡了,一時半會兒哪醒得過來。」
兆言道:「那就先讓她好生休息,朕明日一早再來看她。」轉身對齊進吩咐:「今日貴妃院中產婆、太醫、宮人,凡為貴妃接生奔走者,皆有重賞!」
眾人跪地謝恩,兆言又問太后:「母親,茉香勞苦功高,要如何嘉獎她呢?」
太后道:「她已經是四妃之首,你又許諾過不再立后,還能怎麼嘉獎?她也不稀罕那些金玉賞賜,以後你對她上點心,就是對她最好的褒獎了。」
兆言道:「孩兒也是這麼打算的,所以選聘名媛淑女入宮的事,就先擱一擱吧,別讓茉香以為朕不念她的辛苦功勞,讓她寒了心。我聽說這女子生產之後最易心緒不寧胡思亂想,給她吃顆定心丸要緊。」
太后看了他兩眼:「選進來也是給你的,你說了算吧。」
兆言笑著說:「朕已有一兒一女,後繼有人,福氣雙全,平生還有什麼可求的?」
太后剛要開口,他又急著道:「朕終於有了一位公主,賜她什麼封號好呢?」
太后道:「現在就要賜號?她還這麼小,你過於厚待,會折損她的福緣的。」
兆言道:「這是朕唯一的女兒,怎麼厚待都不過分。母親覺得賜號晉陽如何?」轉頭又說:「對了,預兒也未封王,朕只有這一個兒子,百年之後肯定是要他繼承大統的,去年還有人上奏讓朕立太子固國本,不如一併冊封了吧?也算了卻了一樁心事。」
他說得又急又快,太后都插不上嘴,但聽他言語中處處透著古怪,臉上春風滿面,眼神卻飄忽空洞不知望向何處。太后心裡打了個突,小心問道:「兆言,你怎麼了?」
太后很少直呼他的名字,畢竟不是親生母子,七歲才過繼到她名下,已經是懂事有自己心事的大孩子了,她對他更多的是教導保護,而非撫育交心。
「朕只是太高興了,太高興了……」他喃喃道,臉上的笑容終於漸漸淡下去,「以後再也不會這麼高興了……」
他轉身奪門而去,走得太快,在門檻上絆了一腳。齊進急忙上去扶他,被他一把推開,三步並作兩步跨下殿前台階。
太后對齊進道:「上去跟緊了,一步也不許離開。」齊進點頭連忙追上。
上一次見他這麼舉止古怪語無倫次,是什麼時候?是鮮卑太子被奸臣所害的密報送到洛陽,大郎正在秘密火速趕回的途中,先帝重病卧床已經不能言語,京中局勢一觸即發。這種時候,他作為風暴漩渦的中心,卻瘋了似的要離開洛陽去燕州,她只好命衛士把他截住,重關複壁鎖在房中,晝夜派人看守。
潛進燕州的人把仁懷太子的墓碑拓片送回來,他才終於安靜了。其實她何嘗不難過呢,那是她的親妹妹,唯一的姐妹,從小看著長大的。她沒有兒女,從私心裡講,這個小她二十歲的幺妹比繼子更像她的孩子。但是難過有什麼用,父親兄弟陣亡時她也難過,先帝駕崩她更難過,難過能解除困境嗎?還有那麼多事要做,多少人的命運握在他們手上,哪裡有空難過。
先帝是位仁君,也是世上難得賞識深宮女子才華的伯樂,她感激他、尊敬他,但是對他在男女婚姻上的私德卻不敢苟同。倒不是因為嫉妒,只是覺得一位帝王,肩負天下蒼生,千萬黎民百姓,江山萬里,該有聖人一般懷度天下的抱負心胸,世人景仰的楷模,怎麼會拘泥那點兒女j□j?
先帝寵愛越王,經常抱著他說:「兆年最肖我。」對於低賤歌姬所生的次子則不屑一顧。其實兆言才更像他,一樣的痴情種,一樣為了女人昏頭昏腦什麼都不顧,一個逼死侄子把侄媳搶進宮,一個從十幾歲就開始肖想自己的姨母,真是什麼樣的爹就有什麼樣的兒子。
但是不得不承認,真的碰到關乎天下的大事,他們還是有點帝王的樣子。先帝直到駕崩也沒有下定決心立太子,他的猶豫其實已經表明了他的選擇。臨終前他把她叫進去,說不出話,只在她手心裡寫下「善待」兩個字。一生的知遇之恩,超乎夫婦君臣的信任,她在先帝面前許下重誓,將來不管兆年做什麼,只要有她在,都會保他不死。
兆言也是一樣。她以為他拿到了拓片會變本加厲尋死覓活,把房中的尖銳器物全都撤去,命衛士加倍警惕,時刻不離。但是他什麼都沒做,彷彿一夜之間從胡攪蠻纏的頑劣少年長成懂事的大人,連那塊拓片都不知被他藏到了何處。
直到一切塵埃落定,他在先帝靈前即位,為大行皇帝守靈。有人看到他把那張拓片扔進火盆里,十七歲的少年已經有了成年男子的穩重收斂,哭泣也是無聲無息的。先帝剛剛駕崩,各種呼天搶地的哭喪,沒有人覺得新帝如此有何不妥。
所以這次也不必擔心,他比那時又長了八歲,而且畢竟沒有那麼壞,「至少她還好好地活著」。
這句話是齊進聽到回報的。皇帝親政那一年的新春,各地官員入京拜謁朝賀,獻上賀表。年輕的帝王端坐朝堂,威儀天成,從卯時一直到午時,冕旒上的玉珠都沒動一下。地方官們不敢大意,一字一句讀罷賀表,連最後長串的聯合署名都未落下。當讀到其中一個人名時,御座上的皇帝突然站起。正在宣讀的雄州刺史以為自己老眼昏花念錯了,連忙分辨仔細,又讀了一遍。
防禦巡官、宣節校尉,楊穎坤。從七品的低階軍官,再低一點,連在這上面掛個名字的資格都沒有。
刺史再抬頭時,發現金闕上的皇帝已經不見了。朝會就這麼無緣無故地散了,在京的地方官紛紛傳言,今上喜怒無常、天威難測,只怕不像先帝和太后那麼好相與。
齊進當時已經是皇帝身邊深受信愛的大太監,當然立刻跟了出去。皇帝一直走到御花園中,自從他登基之後,大半時間都在清河苑度過,偶爾留在宮中也很少來御花園。這裡明明是他以前最喜愛的地方。
正月天寒地凍,池水都結了冰,他在池邊坐了整整一下午。齊進被太后召去,詢問他陛下有沒有說什麼,他就回了這句話。
「至少她還好好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