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中國文學常識》(9)
古代小說(一)
中國文藝作品大都為古奧淵雅的,專供所謂「士」的一階級所閱讀的。如唐人傳奇的一類小說,其高深的文辭,也非一般民眾所能享受。
一
中國的小說,其開始較戲曲早得多,但其完成之時卻較戲曲為後;如在《莊子》《列子》一類的書中,已有好些很有趣的小說似的敘寫了,而其偉大的小說,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之類,卻在元代雜劇已發達至頂點,長劇的「傳奇」也已出現了之後,才出現於人間。在《三國》《水滸》《西遊》之前,中國也未嘗無小說的一種東西,不過他們的重大與成功,卻絕不能與《三國》《水滸》等幾部偉大作品相比匹。
《漢書·藝文志》的《諸子略》里,載有小說一家,所錄自《伊尹說》以下至《虞初周說》凡15家,1380篇。現在這些東西已片言隻字無存,所以我們不知道它們的內容究竟如何。尚存於今的小說,最古的是《燕丹子》,系敘燕太子丹欲報秦仇,遣荊軻入秦刺始皇的事。略后則有託名於東方朔所作的《神異經》與《海內十洲記》,託名於班固著的《漢武故事》與《漢武內傳》,又有題為郭憲撰的《別國洞冥記》,題為伶玄撰的《飛燕外傳》,無名氏撰的《雜事秘辛》,及趙曄的《吳越春秋》,袁康的《越絕書》等,以上俱傳為漢時的人所作。其中,除《雜事秘辛》為明楊慎所偽撰外,以《吳越春秋》及《越絕書》為最可信,是後漢人所作,其他《神異經》《漢武故事》《飛燕外傳》及《別國洞冥記》等,其作者俱未必為漢時人,大約都是晉以後的人所依託的。
六朝之時,這一類的著作,異常的發達;在他們明標出為六朝人所著的這些作品中,可大別之為二類:一類是敘述超自然的神怪的故事的,如《搜神記》《續齊諧記》等;一類是敘述人間的名雋可傳的言行及一切瑣雜之事的,如《西京雜記》《世說新語》等。
第一類的著作極多,影響於後來的作者也極大,直到17、18世紀以及今時,還有他們的嫡派的模仿者,如《閱微草堂筆記》之類。最初出現的這一類的作品為《列仙傳》《隋書》題為曹丕撰,《新舊唐書》則以為張華作,今此書已佚,尚有遺文為他書所錄。又有《博物志》也相傳以為張華作,雜記各地奇物異聞。干寶的《搜神記》,凡20卷,為此類書中的最著者。
寶,字令升,為東晉初期人(公元4世紀中),初為著作郎領國史,後為始安太守,遷散騎常侍。
續他此書的有《搜神後記》10卷,題為陶潛撰,實則為依託者。此後,此類的著作極多,如《靈鬼志》(荀氏作),《甄異傳》(戴祚作),《述異記》(祖沖之作,今有《述異記》二卷,題梁、任昉撰,實為唐、宋間人依託),《拾遺記》(王嘉作),《異苑》(劉敬叔作),《續齊諧記》(梁吳均作)等。當此時,佛教在中國已甚流行,於是此種志怪之書又印上了無數的釋家因果報應及經佛救人之事;如宋劉義慶《宣驗記》,齊王琰《冥祥記》,隋顏之推《集靈記》《冤魂志》,侯白《旌異記》,俱是專敘經像顯效、因果報應的。今唯《冤魂記》流傳於世,其他各種的遺文也有存於《法苑珠林》《太平廣記》諸書內。今錄《搜神記》《冥祥記》各一則,以見此一類書的一斑:阮瞻字千里,素執無鬼論,物莫能難。每自謂此理足以辨正幽明。忽有客通名詣瞻。寒溫畢,聊談名理。客甚有才辯,瞻與之言良久,及鬼神之事,反覆甚苦。客遂屈,乃作色曰:「鬼神古今聖賢所共傳,君何得獨言無!即仆便是鬼!」於是變為異形,須臾消滅。瞻默然,意色大惡,歲余而卒。(《搜神記》)宋王淮之字元曾,琅玡人也。世尚儒業,不信佛法。常謂:身神俱滅,寧有三世耶?元嘉中,為丹陽令。十年,得病絕氣,少時還復暫蘇。時建康令賀道力省疾,適會下床。淮之語道力曰:「始知釋教不虛,人死神存,信有徵矣。」道力曰:「明府生平置論不爾,今何見而乃異之耶?」淮之斂眉答云:「神實不盡,佛教不得不信。」語訖而終。(《冥祥記》)
第二類記述人間瑣事雋言的書,實始於魏晉之時。那時清談之風甚盛:士大夫每以一二名雋之言相誇讚。晉隆和中(362年),處士河東裴啟,便撰錄漢、魏以來至當時的言語應對之可稱者,謂之《語林》,盛行於世。今此書已佚,遺文尚有存者。宋臨川王劉義慶的《世說新語》則為繼《語林》的後塵的,凡分36篇,每篇各以《德行》《言語》《政事》《文學》以及《雅量》《簡傲》《讎隙》等標名,梁劉孝標為之作注。這一類的書的後繼者亦甚盛;梁沈約作《俗說》,殷芸撰《小說》,其後唐、宋以至近時,亦時時有人踵其遺規而作書。現在舉《世說新語》一二則以為例:庾公造周伯仁。伯仁曰:「君何所欣說而忽肥?」庾曰:「君復何所憂慘而忽瘦?」伯仁曰:「吾無所憂,直是清虛日來,滓穢日去耳。」(《言語篇》)
世目李元禮謖謖如松下勁風。(《賞譽篇》)
二
像以上所舉的小說,都是瑣雜的記載,不是整段的敘寫,也絕少有文學的趣味,所以不足躋列於真正的小說之域。到了唐時,才有組織完美的短篇小說,即所謂「傳奇」者出現。這些「傳奇」所敘事實的瑰奇,為前代所未見,所用的濃摯有趣的敘寫法,也為前代所未見,於是便盛行於當時,且為後人所極端讚頌。後來的詩人,戲曲家也都取他們所寫的事實為其作品的題材;所以唐人傳奇在中國文學上便成了文壇的最初資料之一種,便有了與《荷馬史詩》《亞述王故事》以及《尼拔龍琪歌》在歐洲文學上的同樣位置了。在這些傳奇中,最可使讀者感動的,有《霍小玉傳》《李娃傳》《南柯記》《會真記》《離魂記》《枕中記》《柳毅傳》《長恨歌傳》《虯髯客傳》《劉無雙傳》等。大約可分之為三類。一類為戀愛故事,一類為豪俠故事,又一類則為神怪故事。
第一類敘戀愛的故事,以《霍小玉傳》《會真記》等為代表。
《霍小玉傳》為蔣防作,是一篇慘惻動人的戀史。名妓霍小玉與進士李益相愛,約為婚姻。二年後,益因授鄭縣主簿,別去。他到了家,知他母親已為他訂婚於盧氏。他不敢拒,遂與小玉絕音問。這裡小玉卻因思念益而病了,家產也少了,連最心愛的紫玉釵都賣去了。李益卻還避她不見。一天,他在崇敬寺看牡丹,忽被一黃衫豪士強邀到霍氏家。小玉力疾見之,舉杯酒酬地道:「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徵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於是引左手握他的臂,擲杯於地,長慟號哭數聲而死。在這文里,使我們也與當時的人一樣,無不怒益的薄行與反覆的!後面以益與他的妻妾果然終日不安作結,卻使這故事的感人力減削不少。
《會真記》為元稹撰。稹,字微之,為公元8世紀至9世紀中的大詩人之一,與白居易齊名,時號「元白」。此記亦名《鶯鶯傳》,系敘崔鶯鶯與張君瑞相戀的故事,這故事即為後來諸戲曲家所作的各種《西廂記》所取材的本源,所以最為人所熟知。這故事的結果是以悲劇終,但後來的戲曲家卻都使崔、張二人終於團圓了。
此外,如《李娃傳》《章台柳傳》《長恨歌傳》《非煙傳》《離魂記》等,也都是屬於此類的。
《李娃傳》系白行簡作。行簡,字知退,系大詩人白居易的季弟。李娃為長安名妓,常州刺史滎陽公之子因溺戀她而致墮落。后李娃終於救了他,使他勉力求上進。至今尚盛傳的鄭元和、李亞仙的故事即本於此。行簡又作《三夢記》一篇,見《說郛》。
《章台柳傳》系許堯佐作,敘韓翃的戀人柳氏為蕃將沙叱利所取,他無計把她取回。俠士許虞侯聞之,便自告奮勇,把柳氏劫了來還翃。此為實事,孟棨《本事詩》亦敘及之。「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的相酬答的詩,至今尚流誦於讀者之口,可見此故事的盛傳。
《長恨歌傳》為陳鴻作。鴻,為白居易的友人,居易作《長恨歌》,鴻因為之記其本事,以作此傳。明皇與太真的故事本是很感人的題材,所以他的文字甚纏綿凄楚。他又作《東城老父傳》,也是記開元天寶的盛衰之情況的。
《非煙傳》為皇甫枚作,敘步非煙與少年趙象相戀,被其丈夫所知而笞死的事。
《離魂記》為陳元祐作,敘張倩娘與王宙相愛甚深,其父欲將倩娘嫁別人,她不欲。宙亦悲且恨,訣別上船。夜半他忽見倩娘追蹤而至。相處五年,生兩子,然後二人同到倩娘父家。父大驚奇,因倩娘原卧病在家,並未出去。
病的倩娘聞歸來的倩娘至,便起床相迎,二女合而為一身。乃知隨宙去的是倩娘的魂。此事後來戲曲家也把它取為題材。
此外,人與鬼神的戀愛,也為這些傳奇作家的好題材,如《柳毅傳》《湘中怨》及《秦夢記》等。
《柳毅傳》為李朝威作,敘柳毅與龍女的戀愛。
《湘中怨》與《秦夢記》俱為沈亞之作。亞之,字下賢,為南康尉,有「吳興才人」之號。
《湘中怨》敘鄭生遇孤女,相處數年,女乃言她是「蛟宮之娣」,今謫限滿,當別去。
《秦夢記》則亞之自敘經長安,夢為秦官,與秦穆公女弄玉結婚事。
第二類是敘豪俠的故事的。這些故事顯然是受有司馬遷的《刺客列傳》與《遊俠列傳》的影響。而所以會發生這些故事的直接原因,則為天下的擾亂,藩鎮的專橫,人人心理上都希望著有這樣的一種劍俠出來,以懲罰那些兇惡的軍閥。這二派的後繼者也極多,他的嫡系子孫至今尚未絕跡呢。《紅線傳》《劉無雙傳》及《虯髯客傳》是他們的代表作。又有《劍俠傳》,託名為段成式作,實則明人所偽托,乃雜采成式的《酉陽雜俎》中之文數篇及其他作者之文而成者。
《紅線傳》為楊巨源作的,實乃託名;此文原出於《甘澤謠》中,《太平廣記》曾錄之(《廣記》卷一百九十五)。紅線是潞州節度使薛嵩的青衣。魏博節度使田承嗣想吞併潞州。嵩憂懼,紅線乃請為探其虛實。一更去,隔了不久,嵩忽聞「曉角吟風,一葉墮露」,驚而起問,即紅線回,取床頭金合為信。嵩乃遣使者還金合於承嗣。承嗣驚懼,遂修好於嵩。此事後,紅線請別。
嵩乃夜張宴,大集賓客為紅線餞別。客有作歌者,曰:「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空流。」歌畢,嵩不勝其悲。紅線拜且泣,因偽醉離席,遂亡所在。
《無雙傳》為薛調作,敘劉無雙許配於王仙客。后兵亂相失。仙客問舊仆塞鴻,始知無雙已召入後宮,悲痛欲絕。因訪俠士古押衙訴說其事。古生別去,半年無消息。一日,喧傳守園陵的一宮女死,仙客赴視之,乃無雙,於是號哭不已。夜半,古生忽抱無雙的屍身至,灌以葯,得復生。於是二人逃去。古生殺塞鴻,並自殺以滅口。
《虯髯客傳》為杜光庭作。光庭,為唐末的蜀道士,事王衍,所著甚多,以此作為最盛傳;系敘李靖謁楊素,素身旁一執紅拂妓,夜亡奔靖,二人途中逢虯髯客,意氣相得。虯髯客見李世民,謂中原有主,便推資產與靖,自到海外去。后至扶餘國,殺其主,自立為王。
在偽托的《劍俠傳》中,除《酉陽雜俎》之文數篇,如《京西店老人》《蘭陵老人》《盧生》等外,其最著的數篇乃為從裴鉶的《傳奇》里抄下的《崑崙奴》與《聶隱娘》。
《崑崙奴》敘崔生奉父命往視「蓋天之勛臣一品」病,一品乃命一妓(穿紅綃的),以一甌緋桃,沃甘酪以進。生臉紅不吃。一品命妓以匙進之。及生辭去,紅綃妓送出院,臨別出三指,反掌三度,然後指胸前一鏡為記。生歸,苦念妓,又不解其意。家中有崑崙奴名磨勒的,見他憂苦狀,問其故,生告之。磨勒道:「立三指是示她住於第三院,三度反掌是示十五之數,胸前鏡子是指明月,即要你十五夜月明前來之意。」於是磨勒負生入一品家,逾十重垣與紅綃妓相見,又負他們二人同出。後來一品知其事,命捕磨勒,他從重圍中飛出,不復見。隔十餘年,崔氏家人卻在洛陽見磨勒在市賣葯,容貌如舊。
《聶隱娘》敘魏博大將聶鋒有女隱娘,十歲時為尼誘入山中受劍術,術成,送她回家。后她嫁了一個磨鏡的少年。魏帥田氏與陳許節度使劉昌裔不和。魏帥使隱娘去取昌裔的頭。隱娘與少年共騎黑白衛(驢)到許。劉有神算,豫知其來,於中途厚禮迎之,隱娘遂留許為昌裔用。后月余,魏帥又使精精兒去殺隱娘及許帥,卻反被隱娘所殺。接著,又使妙手空空兒來,又被隱娘設計,使他一擊不中,翩然遠去。劉昌裔死,隱娘便隱去。
第三類敘神怪故事的作品,以瑣雜的短篇集為最多;如當時著名的大人物牛僧孺曾作《玄怪錄》,李復言繼之而作《續玄怪錄》;又有薛漁思作《河東記》,張讀作《宣室志》,皆為此一類的作品,然都無甚佳美雋永的意味,僅有沈既濟的《枕中記》及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是極有美趣的著作。沈既濟,為蘇州吳人,生於大曆中。以楊炎薦召拜左拾遺史館修撰,後為禮部員外郎。
《枕中記》敘道士呂翁行邯鄲道中,在逆旅遇盧生,見他窮困嘆息,便給他一枕道:「子枕此,當榮適如意。」盧生枕之,便夢娶美妻,登顯宦,不數年便為宰相,后壽至八十,子孫滿前而死。至此,盧生欠伸而醒,身仍在旅舍,主人蒸黃粱尚未熟。呂翁顧他笑道:「人世之事,也不過如此而已。」生憮然,良久,拜謝而去。
《南柯太守傳》的結構與意境,較《枕中記》為尤雋妙。作者李公佐,字顓蒙,隴西人,舉進士,元和中為江淮從事。所作於《南柯太守傳》外尚有《謝小娥傳》《廬江馮媼》及《李湯》三篇,俱見於《太平廣記》中,然俱無《南柯太守傳》之動人。此傳敘淳于棼所居宅南,有大槐樹一株,清蔭數畝。某日,他醉寢,夢見到槐安國去,做了國王的女婿,統治南柯郡。守郡30年。后將兵與檀蘿國戰,敗績,公主又死,因此罷郡,后遂被國王送之離國而回故鄉。至此他便醒了。「見家之僮僕擁篲於庭,二客濯足於榻,斜日未隱於西垣,余樽尚湛於東牖。夢中倏忽,若度一世矣。」他感念嗟嘆,呼二客而語之,驚駭,因同出外,尋槐下穴。他指道:「此即夢中所經入處!」遂命仆發窟。「有大穴洞然明朗,可容一榻。根上有積土壤,以為城郭台殿之狀。
有蟻數斛,隱聚其中。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二大蟻處之,素翼朱首,長可三寸,左右大蟻數十輔之,諸蟻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國都也。又窮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轉方平,亦有土郭小樓,群蟻亦處其中,即生所領南柯郡也。……又窮一穴,東去丈余,古根盤屈,若龍虺狀,中有小土壤高尺余,即生所葬妻龍岡之墓也。追想前事,感嘆於懷,披穴窮跡,皆符所夢。不欲二客壞之,遂令掩塞如舊。是夕風雨暴發,視其蟻遂不見,莫知所去。故先言因有大恐,都邑遷徙,此其驗矣。」
此外,可屬這三類中的作品尚有不少,不能一一在此舉出。不能屬於某一類的雜瑣的筆記集,尚有蘇鶚的《杜陽雜編》,參寥子、高彥休的《唐闕史》,康駢的《劇談錄》,段成式的《酉陽雜俎》,范攄的《雲溪友議》等。
到了宋初,傳奇及志怪的書、筆記的書的作者尚有不少。李昉所監修的《太平廣記》,凡500卷,又目錄10卷,自漢晉至宋初的小說、筆記,大概都被揀選搜集進去,可算是一部巨大的書。宋人所自著者,有徐鉉的《稽神錄》,張君房的《乘異記》,張師正的《括異志》,聶田的《祖異志》等,俱為祖述前代神怪故事的筆記集的體裁的。吳淑作《江淮異人錄》,則多敘民間豪俠奇能之士。樂史所作之《綠珠傳》《楊太真外傳》,無名氏所作之《大業拾遺記》《開河記》《迷樓記》《海山記》及《梅妃傳》等,亦皆為此時的出品,而後人多誤以為唐人所作。又有秦醇作《趙飛燕別傳》《驪山記》《溫泉記》《譚意歌傳》等4篇,見於劉斧所編的《青瑣高議前集》及《別集》中。至北宋之末,又有郭彖作《睽車志》5卷,洪邁作《夷堅志》420卷。但這些宋人所作的,意境既不高雋,題材也不動人,而敘寫又無唐人的深刻,所以我們不必去注意他們。宋人的小說成績,足以使我們注意的,乃是他們偶然遺留下的幾部「話本」。
三
中國文藝作品大都為古奧淵雅的,專供所謂「士」的一階級所閱讀的。
如唐人傳奇的一類小說,其高深的文辭,也非一般民眾所能享受。然民間也並非沒有什麼文藝作品;他們也自有他們的小說,也自有他們的相傳的故事。
這些文字幾乎全部泯滅,為我們所不能見到。直至於最近的數十年來,才陸續地發現了好些用白話寫的流傳民間的小說。最古的是清光緒中,敦煌石室里發現的唐五代人的抄本小說數種;其中如《目連入地獄故事》等現藏於京師圖書館,如《唐太宗入冥記》《秋胡小說》等現藏於倫敦博物館。其後有《梁公九諫》,敘狄仁傑諫武後事,為宋人所作,見於《士禮居叢書》中,又有《大宋宣和遺事》亦在於同書中。近來又有《京本通俗小說》《新編五代史平話》《大唐三藏法師取經詩話》等3種陸續刊出。最古的白話小說,現在所能得到的已盡於此了。
宋代盛時,民間遊樂之事甚多,其中有「說話」,業此的人名之為「說話人」,大約如今之說書。南渡以後,「說話」之業仍不衰。吳自牧在《夢粱錄》上(卷二十)說:
說話者,謂之舌辯,雖有四家數,各有門庭。
且「小說」者,名「銀字兒」,如煙粉靈怪傳奇公案撲刀扦棒發跡變態之事……談論古今,如水之流。
「談經」者,謂演說佛書。
「說參講」者,謂賓主參禪悟道等事。
……
又有「說渾經」者……
「講史書」者,謂講說《通鑒》漢唐歷代書史之傳,興廢戰爭之事。
「合生」,與起今隨今相似,各佔一事也。
此種說話,也有底本,謂之「話本」。今所傳的《五代史平話》即「講史書」
的話本,《京本通俗小說》即「小說」的話本。此二類對於後來的影響都極大,如《三國演義》《隋唐演義》等,都是繼《五代史平話》之後的;如今所知的明人的《醒世恆言》《醉醒石》《今古奇觀》等,都是繼《京本通俗小說》之後的。
《五代史平話》凡《梁史》2卷,《唐史》2卷,《晉史》2卷,《漢史》2卷,《周史》2卷,共10卷。今所傳者已有殘缺。《梁史》僅余上卷。《晉史》上卷缺首頁。《漢史》亦缺下卷。其體裁,每卷各以一詩起,后入正文,再以一詩結。《梁史》之首,先敘荒古以來興亡之事,然後才入正文。後來的「講史」(「演義」)也都是模仿這種體裁的:詩曰:
龍爭虎戰幾春秋,五代梁唐晉漢周。
興廢風燈明滅里,易君變國若傳郵。
粵自鴻荒既判,風氣始開,伏羲畫八卦而文籍生,黃帝垂衣裳而天下治,作十三卦以前民用,便有個弦木為弧,剡木為矢,做著那弓箭,威服乖爭。那時諸侯皆已順從,獨蚩尤共著炎帝,侵暴諸侯,不服王化。黃帝乃帥諸侯,興兵動眾,驅著那貅貔羆熊虎猛獸做先鋒,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與蚩尤戰於涿鹿之地。斗經三合,不見輸贏。有那老的名做風后,乃握機制勝,做著陣圖來獻黃帝。黃帝乃依陣布軍,遂殺死炎帝,活捉蚩尤,萬國平定。這黃帝做著個廝殺的頭腦,教天下後世慣用干戈。此後虞舜征伐三苗,在兩階田地里舞著干羽。過了七十個日頭,有苗歸服。如湯伐桀,武王伐紂,皆是以臣弒君,篡奪一了夏殷的天下。湯武不合做了這個樣子……下面歷敘自周至唐的興亡,然後才敘到唐末大亂,黃巢、朱溫的歷史而入了正文。這部《五代史平話》的敘述,於歷史上大事,固然都有敘及,而於個人的生平以及逸聞傳說敘得尤為詳盡,且對於瑣事多著力渲染,這是它遠於正式的史書而成了「歷史小說」的大原因。且舉其中敘劉知遠微時事一則為例:一日是二月八日慶佛生辰時分,劉知遠出去將錢雇倩針筆匠文身:左手刺個仙女,右手刺一條搶寶青龍,背脊上刺一個笑天夜叉,歸家去激惱義父慕容三郎,將劉知遠趕出門去。在後阿蘇思憶孩兒,終日凄惶,淚不曾干,真是:
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
慕容三郎見他渾家終日價凄惶無奈,未免使人去尋得知遠回歸。
那時知遠年登十五了。義父一日將錢三十貫令知遠將去汾州城裡納糧……擔取這錢奔前去。才經半日,又撞見有六個秀才在那灌口二郎廟下賭博。劉知遠又挨身去廝共博錢。不多時間被那六個秀才一齊贏了。劉知遠輸了三十貫錢,身畔赤條條地正似烏鴉中彈,游魚失波,思量納稅無錢,歸家不得,無計奈何。
以後便敘他被李長者所收留。妻以其女三娘。後來李長者死,知遠為兩舅所不容,出去投軍。三娘生一子,哥哥又想害他。她便將孩子送與知遠。這孩子長大,聞知母親在孟石村河頭擔水辛苦,便請知遠去救她。上一章所敘的《劉知遠》(《白兔記》)一劇的內容,大約即是依據於此的,只是添了一隻白兔出來。
《京本通俗小說》不知原有多少卷。今本也是殘缺的,只存卷十至卷十六的七卷;每卷各有小說一篇,其名為《碾玉觀音》《菩薩蠻》《西山一窟鬼》《志誠張主管》《拗相公》《錯斬崔寧》及《馮玉梅團圓》。它們的體裁與《今古奇觀》大概相同,每篇之首,往往先說些閑話,或敘一二段可與正文相映照的故事(或相類的,或相反的),然後才入正文。
《碾玉觀音》一篇欲敘秀秀養娘入咸安郡王府,便先敘咸安郡王的游春,欲敘成安郡王的游春,便先舉春詞至十餘首之多,這是後來的模擬作品所不常有的。現在舉《馮玉梅團圓》的前數段,以為這種作品的一個例子。
馮玉梅團圓
簾卷水西樓,一曲新腔唱打油。宿雨眠雲年少夢,休謳,且盡生前酒一甌。明日又登舟,卻指今宵是舊遊。同是他鄉淪落客,休愁,月子彎彎照幾州。
這首詞末句,乃是借用吳歌成語。吳歌云:「月子彎彎照幾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散在他州。」
此歌出自我宋建炎年間,述民間離亂之苦。只為宣和失政,奸佞專權;延至靖康,金虜凌城,擄了徽欽二帝北去;康王泥馬渡江,棄了汴京,偏安一隅,改元建炎。其時東京一路百姓,懼怕韃虜,都跟隨車駕南渡,又被虜騎追趕,兵火之際,東逃西躲,不知折散了幾多骨肉!往往父子夫妻,終身不復相見。其中又有幾個散而複合的,民間把作新聞傳說。正是:
劍氣分還合,荷珠碎復圓。
萬般皆是命,半點盡由天。
話說陳州有一人姓徐名信,自小學得一身好武藝。娶妻崔氏,頗有容色,家道豐裕,夫妻二人正好過活。卻被金兵入寇,二帝北遷,徐信共崔氏商議,此地安身不牢,收拾細軟家財,打做兩個包裹,夫妻各背了一個,隨著眾百姓曉夜奔走。行至虞城,只聽得背後喊聲震天,只道韃虜追來,卻原來是南朝殺敗的潰兵。只因武備久弛,軍無紀律。教他殺賊,一個個膽寒心駭,不戰自走;及至遇著平民,搶虜財帛子女,一般會耀武揚威。徐信雖然有三分本事,那潰兵如山而至,寡不敵眾,捨命奔走,但聞四野號哭之聲,回頭不見了崔氏。
亂軍中無處尋覓,只得前行。行了數日,嘆了口氣,沒奈何只索罷了。……誰知今日一雙兩對,恰恰相逢,真箇天緣湊巧!彼此各認舊日夫妻,相抱而哭。當下徐信遂與劉俊卿八拜為交,置酒相待。至晚將妻子兌轉,各還其舊。從此通家往來不絕。有詩為證:夫換妻來妻換夫,這場交易好糊塗。
相逢總是天公巧,一笑燈前認故我。
此段話題做「交互姻緣」,乃建炎三年建康城中故事。
同時又有一事,叫做「雙鏡重圓」,說來雖沒有十分奇巧,論起夫義婦節,有關風化,到還勝似幾倍,正是:話須通俗方傳遠,語必關風始動人。
話說高宗建炎四年,關西一位官長,姓馮,名忠翊,職授福州鹽稅。此時七閩之地,尚然全盛。忠翊帶領家眷赴任——一來憑山負海,東南都會富庶之邦;二來中原多事,可以避難。——於本年起程,到次年春間打從建州經過。《輿地誌》說建州碧水丹山,為東閩之勝地。今日合著了古語兩句:
洛陽三月花如錦,偏我來時不遇春。
自古「兵荒」二字相連,金虜渡河,兩浙都被殘破;閩地不遭兵火,也就見個荒年。此乃天數。話中單說建州飢荒,斗米千錢,民不聊生。卻為國家正值用兵之際,糧餉要緊,官府只顧催征上供,顧不得民窮財盡。常言巧媳婦煮不得沒米粥,百姓既沒有錢糧交納,又被官府鞭笞逼勒,禁受不過,三三兩兩逃入山間,相聚為盜。蛇無頭而不行,就有個草頭天子出來。此人姓范,名汝為,仗義執言,救民水火。群盜從之如流,嘯聚至十餘萬,無非是:風高放火,月黑殺人。無糧同餓,得肉均分。
……
《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及《大宋宣和遺事》二書,其體裁與「講史」「小說」的話本又不同,「近講史而非口談,似小說而無捏合」,且《取經詩話》全書分17章,更與「小說」之體例不合。魯迅君作《中國小說史略》,因別名之為「擬話本」,以它們為受話本的影響的作品。
《三藏取經詩話》亦名《大唐三藏法師取經記》,舊本在日本,後為羅振玉君借來影印。其所以稱為「詩話」者,以其每章必有「詩」。原本缺第一章,自第二章遇「猴行者」以後俱全。後來的「西遊」故事,大約是本於此而加以許多增飾改造的;現在舉此書中最可注意的數章如下,我們取來與吳承恩的《西遊記》對讀一過,便可覺得「西遊」故事蛻化的痕迹,且可使我們生出許多的趣味來:
行程遇猴行者處第二
僧行六人,當日起行,法師語曰:「今往西天,程途百萬,各人謹慎。」小師應諾。行經一國以來,偶於一日午時,見一白衣秀才從正東而來,便揖和尚:「萬福!萬福!和尚今往何處?莫不是再往西天取經否?」法師合掌曰:「貧僧奉敕,為東土眾生未有佛教,是取經也。」秀才曰:「和尚生前兩回去取經,中路遭難;此回若去,千死萬死。」法師云:「你如何得知?」秀才曰:「我不是別人,我是花果山紫雲洞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我今來助和尚取經。此去百萬程途,經過三十六國,多有禍難之處。」法師應曰:「果得如此,三世有緣。
東土眾生,獲大利益。」當便改呼為猴行者。僧行七人,次日同行,左右伏事。猴行者乃留詩曰:
百萬程途向那邊,今來佐助大師前。
一心祝願逢真教,同往西天雞足山。
三藏法師答詩曰:
此日前生有宿緣,今朝果遇大明賢。
前途若到妖魔處,望顯神通鎮佛前。
入大梵天王宮第三
法師行程湯水之次,問猴行者曰:「汝年幾歲?」行者答曰:「九度見黃河清。」法師不覺失笑,大生怪疑。遂曰:「汝年尚少,何得妄語?」行者曰:「我年紀小,歷過世代萬千,知得法師前生兩回去西天取經,途中遇害。法師曾知兩回死處無?」師曰:「不知。」行者曰:「和尚蓋緣當日佛法未全,道緣未滿,致見如此。」法師曰:「汝若是九度見黃河清,曾知天上地府事否?」行者答曰:「有何不知。」法師問曰:「天上今日有甚事?」行者曰:「今日北方毗沙門大梵天王水晶宮設齋。」法師曰:「借汝威光,同往赴齋否?」行者教令僧行閉目;行者作法。良久之間,才始開眼,僧行七人,都在北方大梵天王宮了。且見香花千座,齋果萬種,鼓樂嘹亮,木魚高掛;五百羅漢,眉垂口伴,都會宮中,諸佛演法。偶然一陣凡人氣,大梵天王問曰:「今日因何有凡人俗氣?」尊者答曰:「今日下界大唐國內有僧玄奘僧行七人赴水晶齋,是故有俗人氣。」當時天王與羅漢曰:「此人三生出世,佛教俱全。」便請下界法師玄奘升座講經。請上水晶座,法師上之不得。羅漢曰:「凡俗肉身,上之不得。請上沉香座。」一上便得。羅漢問曰:「今日謝師入宮。師善講經否?」玄奘曰:「是經講得,無經不講。」羅漢曰:「會講《法華經》?」玄奘:「此是小事。」當時五百尊者、大梵王,一千餘人,咸集聽經。玄奘一氣講說,如瓶注水,大開玄妙。眾皆稱讚不可思議。齋罷辭行,羅漢曰:「師曾兩回往西天取經,為佛法未全,常被深沙神作孽,損害性命。今日幸赴此宮,可近前告知天王,乞示佛法前去。……得多難。」法師與猴行者,近前咨告請法。天王賜得「隱形帽」一事,「金環錫杖」一條,「缽盂」一隻,三件齊全。領訖,法師告謝已了;回頭問猴行者曰:「如何下得人間?」行者曰:「未言下地,法師且更咨問天王,前程有魔難處,如何救用?」法師再近前告問。天王曰:「有難之處,遙指天宮大叫一聲,當有救用。」法師領旨,遂乃拜辭。猴行者與師同辭五百羅漢,合會真人。是時尊者一時送出,咸願法師取經早回。尊者合掌頌曰:水晶齋罷早回還,展臂從風去不難。
要識弟兄生五百,昔曾行腳到人間。
法師詩曰:
東土眾生少佛因,一心迎請不逡巡。
天宮授賜三般法,前路摧魔作善珍。
過長坑大蛇嶺處第六
行次至火類坳白虎精。前去遇一大坑,四門陡黑,雷聲喊喊,進步不得。法師當把「金環杖」遙指天宮,大叫:「天王救難!」忽然杖上起五里毫光,射破長坑,須臾便過。次入大蛇嶺,目見大蛇如龍,亦無傷人之性。又過火類坳,坳下下望,見坳上有一具枯骨,長四寸余里。法師問猴行者曰:「山頭白色枯骨一具如雪?」猴行者曰:「此是明皇太子換骨之處。」法師聞語,合掌頂禮而行。又忽遇一道野火達天,大生煙焰,行去不得。遂將「缽盂」一照,叫天王一聲,當下火滅,七人便過此坳。欲……一半,猴行者曰:「我師曾知此嶺有白虎精否?常作妖魅妖怪,以至吃人。」師曰:「不知。」良久只見嶺后愁雲慘霧,細雨交霏;雲霧之中,有一白衣婦人,身掛白羅衣,腰系白裙,手把白牡丹一朵,面似白蓮,十指如玉。睹此妖姿,遂生疑悟。猴行者曰:「我師不用前去,定是妖精。待我向前問她姓字。」猴行者一見,高聲便喝:「汝是何方妖怪,甚相精靈?久為妖魅,何不速歸洞府?若是妖精,急便隱藏形跡;若是人間閨閣,立便通通道名。
更若躊躇不言,杵滅微塵粉碎!」白衣婦人見行者語言正惡,徐步向前,微微含笑,問師僧一行,往之何處。猴行者曰:「不要問我行途。
只為東土眾生。想汝是火類坳頭白虎精,必定是也!」婦人聞言,張口大叫一聲,忽然麵皮裂皺,露爪張牙,擺尾搖頭,身長丈五。定醒之中,滿山都是白虎……猴行者將「金環杖」變作一個夜叉,頭點天,腳踏地,手把降魔杵,身如藍靛青,發似硃砂,口吐百丈火光。當時白虎精吼哮近前相敵,被猴行者戰退。半時,遂問虎精甘伏未伏。虎精曰:「未伏!」猴行者曰:「汝若未伏,看你肚中有一個老獼猴!」虎精聞說,當下未伏。一叫獼猴,獼猴在白虎精肚內應。遂教虎開口,吐出一個獼猴,頓在面前,身長丈二,兩眼火光。白虎精又云:「我未伏!」猴行者曰:「汝肚內更有一個!」再行開口,又吐出一個,頓在面前。白虎精又曰:「未伏!」猴行者曰:「你肚中無千無萬個老獼猴,今日吐至來日,今月吐至來月,今年吐至來年,今生吐至來生,也不盡。」白虎精聞語,心生忿怒。被猴行者化一團大石,在肚內漸漸會大。教虎精吐出,開口吐之不得;只見肚皮裂破,七孔流血。喝起夜叉,渾門大殺,虎精大小,粉骨塵碎,絕滅除蹤。僧行收法,歇息一時,欲進前程,乃留詩曰:火類坳頭白虎精,渾群除滅永安寧。
此時行者神通顯,保全僧行過大坑。
經過女人國處第十
僧行前去,沐浴殷勤,店舍稀疏,荒郊止宿,雖有虎狼禽獸,見人全不傷殘。次入一國,都無一人,只見荒屋漏落,園籬破碎。前行漸有數人耕田,布種五穀。法師曰:「此中似有州縣,又少人民,且得見三五農夫之面。」耕夫一見,個個眉開。法師乃成詩曰:荒州荒縣無人住,僧行朝朝宿野盤。
今日農夫逢見面,師僧方得少開顏。
猴行者詩曰:
休言荒國無人住,荒縣荒州誰去耕。
人力種田師不識,此君住處是西城。
早來此地權耕作,夜宿天宮歇洞庭。
舉步登途休眷戀,免煩東土望回程。
舉步如飛,前遇一溪,洪水茫茫。法師煩惱。猴行者曰:「但請前行,自有方便。」行者大叫天王一聲,溪水斷流,洪浪干絕,師行過了,合掌擎拳。此是宿緣,天宮助力。次行又過一荒州,行數十里,憩歇一村。法師曰:「前者都無人煙,不知是何處所?」行者曰:「前去借問,休勞嘆息。」又行百里之外,見有一國,人煙齊楚,買賣駢闐。入到國內,見門上一牌云:「女人之國。」僧行遂謁見女皇。女王問曰:「和尚因何到此國?」法師答言:「奉唐帝敕命,為東土眾生往西天取經作大福田。」女王合掌,遂設齋供。僧行赴齋,都吃不得。
女王曰:「何不吃齋?」僧行起身唱喏曰:「蒙王賜齋,蓋為砂多,不通吃食。」女王曰:「啟和尚知悉:此國之中,全無五穀。只是東土佛寺人家,及國內設齋之時出生,盡於地上等處收得,所以砂多。和尚回歸東土之日,望垂方便!」法師起身,乃留詩曰:女王專意設清齋,蓋為砂多不納懷。
竺國取經歸到日,教令東土置生台。
女王見詩,遂詔法師一行入內宮看嘗。僧行入內,見香花滿座,七寶層層,兩行儘是女人,年方二八,美貌輕盈,星眼柳眉,朱唇榴齒,桃臉蟬發,衣服光鮮,語話柔和,世間無此。一見僧行入來。滿面含笑,低眉促黛,近前相揖:「起咨和尚,此是女人之國,都無丈夫。今日得睹僧行一來,奉為此中起造寺院,請師七人。就此住持。
且緣合國女人,早起晚來,入寺燒香,聞經聽法,種植善根;又且得見丈夫,夙世因緣,不知和尚意旨如何?」法師曰:「我為東土眾生,又怎得此中住院?」女王曰:「和尚師兄豈不聞古人說:『人過一生,不過兩世。』便只住此中,為我作個國王,也甚好一段風流事。」和尚再三不肯,遂乃辭行。兩伴女人,淚珠流臉,眉黛愁生,乃相謂言:「此去何時再睹丈夫之面?」女王遂取夜明珠五顆,白馬一疋,贈與和尚前去使用。僧行合掌稱謝,乃留詩曰:願王存善好修持,幻化浮生得幾時?
一念凡心如不悟,千生萬劫落阿鼻。
休喏綠鬢桃紅臉,莫戀輕盈與翠眉。
大限到來無處避,髑髏何處問因衣?
女王與女眾,香花送師行出城,詩曰:此中別是一家仙,送汝前程往竺天。
要識女王姓名字,便是文殊及普賢。
《大宋宣和遺事》分4集,敘宋徽宗、欽宗及高宗三代,即宋南渡前後的事。全書有的是文言,有的是白話,有時又發議論,顯系雜合好幾部書而成此一書的。卷首以詩起,接著敘歷代的興亡,然後才入正文,與「講史」的體裁正同。「水滸」故事也最初見於此書的元集及亨集。先敘朱勔運花石綱時,分差楊志、李進義、林沖、王雄、花榮、柴進、張青、徐寧、李應、穆橫、關勝、孫立12人為指使,前往太湖等處押人夫搬運花石。那12人結義為兄弟,誓有災厄,各相救援。後來10人俱回,獨有楊志在潁州等候孫立不來,因值雪天,旅途貧困,將一口寶刀出市貨賣,遇惡少後生相爭,被楊志手起刀落殺死了,因此押配衛州軍城。孫立在中途遇見了,便連夜進京報與李進義等知道。兄弟11人因殺了防守軍人,救得楊志,同去落草為寇。接著便敘晁蓋、吳加亮、劉唐、秦明、阮進、阮通、阮小七、燕青等8人劫梁師寶送蔡京的禮物,因宋江私通消息,得不被捕而逃去;便邀約了楊志等12人,共20人結為兄弟,前往太行山樑山泊去為寇。一日,他們思念宋江相救恩義,差劉唐將帶金釵一對去酬謝宋江。宋江將這金釵把與娼妓閻婆惜收了,不幸被她知得來歷。一日,宋江回家省父病,途中遇著杜千、張岑、索超、董平4人要去落草,他便寫信送這4人到梁山泊去投奔晁蓋。當宋江的父親病好,他便回縣城,閻婆惜卻已與吳偉打暖,更不睬理宋江。他大怒,便殺了閻婆惜、吳偉二人,然壁上寫了四句詩而逃去。縣官得知此事,率兵追趕,宋江走到九天玄女廟裡躲藏。等到官兵已退,他出來拜謝玄女娘娘,卻見香案上一聲響亮。打一看時,有一卷文書在上。宋江才展開看了,認得是個天書,又寫著36個姓名,末后一行字寫道:「天書付天罡院三十六員猛將,使呼保義宋江為帥,廣行忠義,殄滅姦邪。」他因此又帥了朱同、雷橫,並李逵、戴宗、李海等9人直奔梁山泊。那時晁蓋已死,大家便推宋江為首領(連晁蓋共33人)。各人統率強人,略州劫縣,放火殺人,攻奪淮陽京西河北三路24州80餘縣。政府遣呼延綽及已降海賊李橫出師收捕宋江,屢戰屢敗,二人反投入宋江伙內了。那時又有僧人魯智深來投,36人恰好數足。後來張叔夜出來招降宋江等36人,各受武功大夫告敕,分注諸路巡檢使去了。后遣宋江收方臘有功,封節度使。一部偉大的《水滸傳》的骨幹,便樹立於此。
我們拿它與《水滸傳》來細細比較,見出一般事實的蛻化與增大的痕迹,覺得很有趣味。在這書里敘徽宗、欽宗二帝被金人所擄后,在北方所過的困厄的生活,也寫得異常動人。
四
自宋亡之後,「講史」一類的著述仍未衰滅。雖然我們不知道那時「說話」的遊藝還有存在否,然此類著作,卻自元至明,作者繼出。最著名而約在15世紀之前出現的,有《水滸傳》《三國志》《隋唐志傳》及《三遂平妖傳》等。
《水滸傳》即敘宋江等人的故事。《宣和遺事》只敘36人,這書則增多至108人;36人的姓名也與《遺事》有異同,如《遺事》中的李進義、吳加亮即此書的盧俊義與吳亮。在小說的描寫技術上看來,此書較之「唐人傳奇」「宋人話本」都有極大的進步。108人中,寫得個個人都有個性,個個人都如活的,會從紙上跳出來一樣;且將每個人的環境,每個人的出身都細細地寫,而一無重複的地方。性格同樣剛強的人如林沖,如武松,如魯智深,如李逵,卻被寫得各個人的神採行動絕不相同。這真是非有絕大的藝術手腕者不辦!中國的小說,自此書出現,才到達了成功的地域。但此書傳於今的有許多不同的本子,且經過好些人的刪改,原本絕不可見。
明崇禎末與《三國志》合刻為《英雄譜》的一本,文辭最簡拙,可信為最近於原本的一種。此本共150回,自洪太尉誤走妖魔敘起,直至破遼,平田虎、王慶、方臘之後,宋江服毒自殺,兄弟們次第死亡,諸人的神靈復聚於梁山泊為止。今所盛行之本,為金人瑞所批改的70回本,其書止於盧俊義夢108人被張叔夜所擒殺,以敘招安以後事的為續本,且痛斥其非。
此書的作者,傳說不一,有的說是元錢塘人施耐庵作的。胡應麟的《庄岳委談》說:「元人施某所編《水滸傳》特為盛行。世率以其鑿空無據,要不盡然也。余偶閱一小說序,稱:『施某嘗入市肆,細閱故書於敝楮中,得宋張叔夜擒賊招語一通,備悉其一百八人所由起,因潤飾成此編。』」有的說是錢塘人羅貫中作的。郎瑛的《七修類稿》及王圻的《續文獻通考》俱如此說。
貫中,名本,(王圻說他名貫,字本中),大約是元明之間的人,是當時的一個大小說家,今所傳的《三國志演義》《隋唐志傳》等都相傳是他作的。又中有《龍虎風雲會》雜劇一種,見於《元人雜劇選》及《元明雜劇二十七種》中。有的說是施耐庵集纂、羅貫中編修的,有幾個《水滸傳》的傳本便如此地題著。因此,有人便以羅貫中為施耐庵的門人。胡應麟說:「其門人羅某亦效之為《三國志》,絕淺鄙可嗤也。」他便以《水滸傳》為絕對非羅貫中作的。
但無論說是施耐庵作的,或說是羅貫中作的,或說是二人合作的,俱無確切的證據可見。我們或可以說,這書在元時原有一種草創的本子,或為施耐庵作,或為其他人作,其後曾經羅貫中或其他人的潤飾。至於現在流傳的通行本,則又曾經明人的大大潤飾了。若金人瑞以70回為施耐庵作,而其後為羅貫中所續之一說,原是他自己編造出來的謊話,絕不足信。
《水滸傳》敘寫婦人處卻是大失敗,他寫閻婆惜,寫潘金蓮,寫楊雄妻,恰都似一模子里鑄出的人,毫無顯著的個性。也許作者對於婦人性格是完全不曾留心觀察的。
羅貫中也許是一個「箭垛式」的人物,也許是一個極偉大、著作極多的大小說家。明代所傳羅貫中作的小說不下數十種;傳於今而有名者,除上面《水滸傳》的1種,有施耐庵與之爭名外,尚有《三國志演義》《隋唐志傳》《三遂平妖傳》3種,皆相傳為他所著,以《三國志演義》為最著名。
「三國」的故事本為宋「說話人」所專講的故事之一。《東京夢華錄》敘「說話」之事,以「說三分」與「講五代史」並列為「說話」的一個專科。蘇軾《志林》說:
塗巷中小兒薄劣,其家所厭苦,輒與錢,令聚坐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頻蹙眉,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
金、元雜劇中也常有以三國故事為題材的。可見三國故事之盛流傳於民間。羅貫中作此書,或者便是依據於傳下的話本的也說不定。此書文辭,文言白話雜用,與《水滸傳》大不相同,故或以為此二書絕非羅貫中一人所作。
但如果羅貫中只是一個編纂者、潤飾者,則因二書之原本不同,而潤飾或兩種不同的定本,原是在情理中之事。《三國志演義》所依據的,多半是陳壽的《三國志》及裴松之注,故明嘉靖時本題作:「晉平陽侯陳壽史傳,明羅貫中編次。」但其中也有一部分是採用民間的傳說的。此書因須處處顧及歷史上的史實,所以對於各個人物都不敢放膽寫,所以其結果遠不及《水滸傳》之偉大。
此書原本,今也不可得見。現在所流傳的乃是清康熙時毛宗崗的刪改評定本。
他的見解與改定的方法,全是師金人瑞之對於《水滸傳》的方法的。今舉一例於下,以見此傳文辭的一斑:
玄德同關、張並從人等來隆中,遙望山畔數人,荷鋤耕于田間而歌曰:「蒼天如圓蓋,陸地如棋局,世人黑白分,往來爭榮辱。榮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陽有隱居,高眠卧不足。」
玄德聞歌,勒馬喚農夫,問曰:「此歌何人所作?」答曰:「乃卧龍先生所作也。」玄德曰:「卧龍先生住何處?」農夫曰:「自此山之南,一帶高岡,乃卧龍岡也。岡前疏林內草廬中,即諸葛先生高卧之地。」玄德謝之,策馬前行。不數里,遙望卧龍岡,果然清景異常。
後人有古風一篇,單道卧龍居處,詩曰:「襄陽城西二十里,一帶高岡枕流水,高岡屈曲壓雲根,流水潺潺飛石髓。勢若困龍石上蟠,形如草鳳松蔭里。柴門半掩閉茅廬,中有高人卧不起。修竹交加列翠屏,四時離落野花馨。床頭堆積皆黃卷,座上往來無白丁。叩戶蒼猿時獻策,守門老鶴夜聽經。囊里名琴藏石錦,壁間寶劍印松文。廬中先生獨幽雅,閑來親自勤耕稼。專待春雷驚夢回,一聲長嘯安天下。」
玄德來到庄前,下馬親叩柴門,一童出問,玄德曰:「漢左將軍宜城亭侯領豫州牧皇叔劉備特來拜見先生。」童子曰:「我記不得許多名字。」玄德曰:「你只說劉備來訪。」童子曰:「先生今早少出。」玄德曰:「何處去了?」童子曰:「蹤跡不定,不知何處去了。」玄德曰:「幾時歸?」童子曰:「歸期亦不定。或三五日,或十數日。」玄德惆悵不已。
張飛曰:「既不見,自歸去罷了。」玄德曰:「且待片時。」雲長曰:「不如且歸,再使人來探聽。」玄德從其言,囑付童子,如先生回,可言劉備拜訪,遂上馬。行數里,勒馬回觀隆中景物,果然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廣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猿鶴相親,松篁交翠,觀之不已。忽見一人,容貌軒昂,丰姿俊爽,頭戴逍遙巾,身穿皂布袍,杖藜從山僻小路而來。玄德曰:「此必卧龍先生也。」急下馬向前施禮,問曰:「先生非卧龍否?」其人曰:「將軍是誰?」玄德曰:「劉備也。」其人曰:「吾非孔明,乃孔明之友,博陵崔州平也。」玄德曰:「久聞大名,幸得相遇。乞即席地權坐,請教一言。」二人對坐於林間石上。關、張侍立於側。州平曰:「將軍何故欲見孔明?」玄德曰:「方今天下大亂,四方雲擾,欲見孔明,求安邦定國之策耳。」州平笑曰:「公以定亂為主,雖是仁心,但自古以來,治亂無常。自高祖斬蛇起義,誅無道秦,是由亂而入治也。至哀平之世,二百年太平日久,王莽篡逆,又由治而入亂。光武中興,重整基業,復由亂而入治。至今二百年,民安已久,故干戈又復四起,此正由治而亂之時,未可猝定也。將軍欲使孔明斡旋天地,補綴乾坤,恐不易為,徒費心力耳。豈不聞順天者逸,逆天者勞,數之所在,理不得而奪之,命之所定,人不得而強之乎?」玄德曰:「先生所言,實為高見,但備身為漢胄,合當匡扶漢室。何敢委之數與命。」州平曰:「山野之夫,不足與論天下事。適承明問,故妄言之。」玄德曰:「蒙先生見教,但不知孔明往何處去了?」州平曰:「我亦欲訪之,正不知其何往。」玄德曰:「請先生同至敝縣若何?」州平曰:「愚性頗樂閑散,無意功名久矣。容他日再見。」言訖長揖而去。玄德與關、張上馬而行。
《隋唐志傳》的原本現在也不得見,流傳於民間的僅有清康熙間褚人獲的改訂本。他將原名改為《隋唐演義》,其刪改的程度,似較《水滸》《三國》二書為尤甚。他的序說:「《隋唐志傳》,創自羅氏,纂輯於林氏,可謂善矣。
然始於隋宮剪綏,則前多闕略,厥後補綴唐李一二事,又零星不聯屬,觀者猶有議焉。」可見其增潤之多。此書的敘寫也與《三國演義》有同病,即人物太多,未能個個都寫得很活躍,又為「歷史」的事實所牽束,不得盡情抒寫。
但它在民間所得到的權威與影響,卻與《三國》《水滸》差不多。
《三遂平妖傳》原本20回,今所傳本有40回;據張無咎的序,說是猶子龍所補。此書系敘貝州王則以妖術變亂事。《宋史》卷二百九十二《明鎬傳》言,王則為涿州人,因歲飢,流至恩州(即唐的貝州)。慶曆七年,僭號東平郡王,改元得聖,66日而平。大約他的故事在民間傳說甚盛。所以羅貫中據之而作此傳。原本開首即敘汴州胡浩得仙畫,其妻焚之,灰繞於身,因有孕,生一女,名永兒,有妖狐聖姑姑授以道法,遂能為紙人豆馬。后永兒嫁給貝州軍排王則,術人彈子和尚、張鸞、卜吉、左黜,皆以則當王,先後來相聚會。值知州貪酷,他們遂以術運庫中錢米,買軍倡亂。文彥博率官軍討伐他們,不能勝。彈子和尚、張鸞、卜吉因則無道,卻又先後引去。彈子和尚更化身為諸葛遂智,助官軍鎮伏邪法。馬遂詐降,擊則裂其唇,使他不能念咒。
李遂又率掘子軍作地道入城。因此終於擒了王則及胡永兒二人。出力滅則的三人皆名為遂,故號《三遂平妖傳》。猶子龍的補本,在原本之首,加了15回,敘彈子和尚及妖狐聖姑姑的受得道術的由來,又有5回,則補述諸妖民瑣事,散入原本各回中。
講史的繼作者,在羅貫中之後出現了不少,自天地開闢至兩宋都有成書。
但其確實的年代雖不可知,而大概卻都可算是15世紀以後的出品,故留在以後敘述。又模擬「小說」的作品,在15世紀以後,也出現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