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幽然桂香,曼浸軟羅
第8章幽然桂香,曼浸軟羅
清如並沒有睡多久,大約一個時辰后,就醒了過來。楓木白的床頭柜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細頸白玉的花瓶,裡面插著一株桂花,幽幽地散著濃郁的香氣。
恰好庄琴開門進來,手裡拿著她的手包,見她醒了,滿心愧疚地道:「哎呀,吵醒你了?」
「沒有,反正也睡不沉。」清如的目光落在那個手包上,「這是?」
「你被逮走那天,手包也被拿去搜了一搜。現在孟少爺將你保釋出來,這個手袋自然要物歸原主。你快點點,可少了什麼?」
清如感激地道:「謝謝你,庄琴。」
「謝什麼,我就照顧了你兩天,孟少爺才是幫了大忙。伯母還好,伯父一氣之下病發了,都是他在派人照顧。」庄琴轉了轉眼珠,「哎,你老實告訴我,你們什麼時候和好的?」
清如將那枝桂花從花瓶里抽出來,放在鼻下細細地嗅,只是笑而不語。星星點點小花,算不上美麗,卻是那樣地香氣襲人。
他說過,雅人看雅,俗人看俗。有人能夠從一枝花中看到美景春色秋意,有人卻只能看到色彩芬芳招搖。這桂花應該是他為她採的,襯著瓶中一汪清水,壓了一屋子的葯苦味,讓她的心情瞬間轉好。
庄琴看她這個樣子,也知道不好再問,半賭氣地道:「好啦,我不問了,這些公子少爺的心思最難猜了,你自己有把握就行。」
庄琴告別之後,清如就在那裡把玩著那枝桂花,直到暮色沉沉,才將桂花放回到花瓶里。成媽進來幫她將檯燈拉亮,清如看到自己的手包一直放在床邊,便隨手打開拉鏈。
手包里放著一些零錢,自己的工作牌,還有一串銅鑰匙,是通訊社的。她看到那鑰匙,瞬間就想起了牢房裡那個血人兒交代的事情,頓時失聲驚叫起來。
成媽急急地開了門,問:「姑娘,怎麼了?」
「今天幾號了?」
「十七號。」
她竟然在那個可怕的牢房裡暈倒了兩天。而明天就是集會的日期,也就是說,今天晚上必須要把A的消息傳遞出去。
「姑娘,要不要叫少爺回來,或者請醫生過來診斷一下?」成媽搓著圍裙,十分擔心。清如連忙恢復常態,淡淡地說:「沒什麼,你出去吧。」
成媽唯唯諾諾地離開了。清如將衣服穿好,拿上手包,然後輕輕打開門。這裡是二樓,樓下是裝修豪華的客廳,牆上的繁複花紋的壁紙,晃得她眼睛生疼。清如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拉開白色玻璃門,就進入了庭院。
她之前染了風寒,病還未好透,被夜風一吹,一股寒意從腳底傳到頭上。迎面過來了幾個下人,見她站在庭院里,忙問:「姑娘,你這是要去哪裡?」
清如忙扯了個謊:「我想去門口買點東西。」
「姑娘要買什麼,我們幫你去買。外頭馬上就降夜露了,姑娘還是別凍著好。」
眼看著他們要將自己送回房中,清如連忙道:「你們就別摻和了,我……我其實是去門口等著少爺的。下午的時候我吃了葯,已經沒事了。」
下人們面面相覷,忽然像悟到了什麼,抿唇一笑,相繼離開。
清如這才鬆了一口氣,快步走出了這處別墅。出了門,她才發現自己對周圍的環境都不熟悉,只好徒步向著燈火通明處走。所幸走了兩步,好幾個黃包車停在路邊,她忙走上前:「走,去滬江通訊社。」
這一路很是漫長。
從黃包車的斗篷縫隙中望出去,燈火如同一隻只流螢,在眼前胡亂飛舞。清如知道自己又頭暈了,就支著額頭,靠在車壁上休息。到了通訊社門口,她付了錢,看了眼懷錶,已經是晚上九點了。
門口的石子路空無一人,只有燈影在地上拉出長長的暗影。不遠處突然走來一隊巡邏警察,清如慌得躲在角落裡,好不容易等到警察走過去,才從手包里掏出鑰匙,打開了通訊社的大門。
社裡一個人都沒有,靜悄悄的,只能聽到自己的足音。清如小心翼翼地打開電訊社的門,扭亮點燈,才察覺冷汗已經濕透了後背。
幸好她聰明好學,將社裡幾個部門的業務都略有涉及,而且趙志文也安排過她去電訊部加班,所以她才會有這裡的鑰匙。
清如將A的信息發送出去之後,便關閉了儀器。做完這一切,心裡的那塊石頭也落了地。
走出通訊社,周圍依舊沒有多少行人,她反而沒了急著回去的心情,而是沿著路邊慢慢地走著。今晚的夜空多雲,看不到璀璨的星辰,一如那晚在白渡橋上——同樣看不到星光,而心中早已璀璨。
她伸開雙臂,踮起腳尖旋轉了一周,感覺整個人都要飛起來。不料還沒愜意多久,前方就駛來一輛汽車。清如想躲開,那汽車卻直直地向自己開來,車頭燈燈光雪亮無比。
莫非是來抓她的?
這個念頭剛剛升起,就被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清如!」那是孟嘉和的聲音。
是他,他來找她了。
孟嘉和從汽車中走出,黑色的風衣襯出了他修長的身形,將他的氣質變得有幾分冷峻。清如心中一喜,上前幾步,忽然看他臉色一變,將自己緊緊摟住,接著聽到他在耳邊問:「你到底去哪裡了?」
一股煙草氣息幽幽地傳遞過來,帶著雄性的陽剛意味。她支支吾吾起來,最後含含糊糊地編了個瞎話:「我連累同事,就想離職算了。白天我不好去遞交辭職信,所以就晚上……」
孟嘉和放開她,仔細地端詳著她的神色。清如有些心慌,眼神閃爍,道:「你這樣看著我幹什麼?」
他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眸光銳利。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他知道了所有真相。可是最終他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啞聲道:「你知不知道,發現你不見了之後,我有多擔心。」
清如軟了聲調,撒嬌道:「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
他這才點點頭,擁著她走向汽車。清如第一次放低了態度,卻沒見他有多高興,心裡到底還是不踏實,便道:「嘉和,我想回去看看父母……聽說我父親的老毛病又犯了。」
孟嘉和打開車門,動作毫不拖泥帶水:「你父親是給你弟弟氣的,你如果這個時候回去,只能在他的憤怒上加一層愧疚,對病情反而不好。」說著,他抬了抬下巴,對坐在駕駛座上的張翔說:「開車,回去。」
清如老老實實地坐在他身旁,感覺皮膚隔著衣料,有隱隱的熱度傳來,不由得尷尬地往旁邊挪了挪。誰想他的手啪的一聲伸過來,將她往自己這邊一扯,然後道:「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敢欺負你了。」
她茫然看他,他卻直直地看向前方,在黑暗中,一字一句地道:「我保證,在我有生之年,此心不滅。」
一句話就猶如春風詞筆,在她心裡描繪出所有的美景。江邊浣紗,月下瓊花,又都算得了什麼,和他在一起的時光才算得上是良辰美景。感動之餘,情意也動了。清如被這句話攪得心如鹿撞,不由得有些羞惱,低頭紅著臉,任由他攥著手。
就這樣一路沉默地回了孟家私宅,門口早就點了紅燈籠,暖暖地放著柔光。
孟嘉和對張翔道:「你還是回去跟太太說一聲,我這幾日都不回孟公館了。」然後就拉著她的手下車。清如看門房和下人都在,十幾隻眼睛都望著這邊看著,尋思著總該避諱一下,便作勢整理披風,右手就這樣從他手心裡抽回來了。
成媽上前,陪著笑道:「姑娘可回來了,你都不知道大少爺看到你不在,那臉色都多可怕。下次出去可要告訴我們一聲,也算是體諒我們了。」
孟嘉和輕咳一聲,提步就往裡面走,也不管身後的清如。她趕緊向成媽歉意地一笑,忙不迭地跟上他的腳步。
這私宅雖不如孟公館規模龐大,卻也是園林風格的設計,一步一景,通往中心住宅的路上竹影森森,花柳扶疏。小園香徑兩旁,都立著鐵藝白熾燈,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拉了過來。
清如跟了幾步,見他不理睬自己,就微微著了惱,索性低頭去踩他的影子。雖然一貫是他對她獻殷勤,但此刻卻是凌駕於她之上的,所以清如踩了一會兒影子,倒也覺得解氣。不曾想,那影子忽然不動了,接著他渾厚的聲音傳來:「笑什麼?」
她連忙斂了笑意,道:「踩你影子玩兒呢,誰讓你不理我。」
他深深地看著她,目光深邃如同一汪潭水。清如不敢對視,只覺得自己快要沉溺其中,便低頭忖道:「嘉和,不早了,我去跟成媽說說,讓她給我安排一間客房。晚安。」說完,她轉身欲走,卻眼前一暗,是他欺身過來,一把她打橫抱起來。
她「呀」了一聲,掙扎著道:「你、你快放我下來!我得去客房了!你再胡鬧,我就回去了!」
「不放!誰讓你踩我影子玩。」他的聲音有些粗嘎,帶著些許難耐的慾望。清如徹底慌了神,屈膝想要擺脫他的鉗制,卻被擁得更緊。就這樣被他抱進了房間,在許多下人面前……她又羞又怕地將臉埋進他胸前,暗地裡咬牙切齒。
碰的一聲,他伸腳將房門摜上,然後騰出一隻手來將門鎖一把鎖上。水晶吊燈在頭頂灑下柔和的燈芒,她這時才發現那張大床竟然換上了大紅綵綢的被褥,上面綉著龍鳳呈祥。
龍鳳上纏繞曖昧的姿態,讓她徹底驚慌失措。原來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讓她住客房,沒打算讓她當這所私宅的客人……她聲音發顫:「孟!嘉!和!我要回家!你放我回家!」
大概是剛才凍到了,猛然進到暖屋子裡,她的額頭就隱隱作痛,骨窩裡更是有些發疼。病情這樣反覆,讓她沒有多餘的力氣掙扎,只無力地縮成一團,如同慵懶的小貓。
他將她輕輕放到床上,身子一傾就將她壓在身下,呼吸粗重,一聲聲地擂著她的心扉。她別過臉,眼中泛起水光:「孟嘉和,讓我回家。」
他沉默了一陣子,道:「你還有一些病根未除,就這樣回家,我不放心。」
「就算是養病,我也不想在這裡。」清如道,「別以為我涉世不深就什麼也不懂,你們大戶人家的公子在外面養小的,就是在這種私宅。」
孟嘉和笑道:「我寵壞這邊的下人了,不問問我的意見就將床單都給換了。他們大概看我們太相配了,一心想要促成好事。你現在別鬧著要回家了,很晚了,我明天還有事情要忙。」
清如拉著臉不說話,他又道:「清如,我誠心待你,你卻不肯對我坦白。你今晚究竟去通訊社做什麼了?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只是去遞交辭職信?」
她心驚肉跳,聲線也發抖:「我說的都是真的。」他從鼻翼中哼笑一聲,道:「清如,你不善於撒謊。」
窗扇未關,風絲掃過來,將頭頂的軟羅紗帳吹得一晃一晃。清如心中生出一些煩悶,道:「你就不要說我了,你不止誠心待我,你還誠心待江瑤瑤!如今倒說我撒謊了。」
他臉色一變,猶豫了一會兒,才道:「我那是故意氣你。」
被上綉著的龍鳳翩翩欲飛,她的心卻落入谷底,直直地往下墜。清如問:「為什麼故意氣我?」
他不答。
她是何等剔透的女子,冷笑道:「我就說,故意疏遠我,無非是俗世總講究門當戶對罷了。孟嘉和,我說過我不會讓你為難,也不會當你的累贅。」一抬手,她將他推開,整理了一下衣服就要往外走。孟嘉和一把將她扯過來,緊緊地抱在懷裡,道:「清如,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以前和你說過的,難道你還不懂?現在我不能告訴你真相,但你得信我的心。」
在我有生之年,此心不滅。
記起他曾給她畫過一幅畫,還告訴過她,是他孟嘉和配不上她,要她別管俗世陳規。彼時是在咖啡店裡,燈影迷離,衣香鬢影,桌上那朵玫瑰正好開在他心口的位置,讓她心生竊喜。
清如的心莫名就軟成了一灘水。她垂了垂眼睫,道:「那好,誰也別再問誰了。」
孟嘉和這才舒氣,鬆開兩臂,將她的身子扳正:「那我去睡了,你也早點休息。過兩天,我送你回家。」
她點頭,忽然記起了什麼,道:「我明天就得回家,我爸病了。」
「好,什麼都答應你。」孟嘉和無奈地嘆氣,揉了揉她的頭髮,走出了房間,順便喊了成媽進來給她吃藥。
白色雕花樓梯口處,張翔戴著鴨舌帽站在那裡,兩手揣進口袋,抬頭看到孟嘉和出來,臉上神色有些凝重。
「查的怎麼樣?」孟嘉和下樓,低聲問他。張翔道:「派去的人說了,沒見著辭職信。」
孟嘉和只覺心頭一沉,就再也說不出話來。張翔小心地試探著問:「要不要再細細地查一查?」
「不用了。」他抬手否認了這個提議,「明天送她回家,我就不出面了。」
張翔離開之後,孟嘉和一步步走下樓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盯著面前的電話匣子。牆上的時鐘一分一秒地走著,只剩滴答聲,而他並沒有離開的意思。
驀然,鈴聲響起,他反射性地將電話拿起,「喂」了一聲。那邊有人道:「喬木何許兮,山高水長。」
「什麼?」他愣了一下恍然明白過來,再想詢問,那邊已經傳來了嘟嘟的忙音。這表面上是打錯的電話,可卻是集會取消的暗示語。為什麼?為什麼偏偏這麼巧合?
天鵝絨毯子上的繁花細葉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而他的心卻冷得要命。清如今晚太過反常,讓他忍不住一遍遍地想,她究竟是去通訊社做什麼了。結合如今的這個電話,一個可怕的念頭浮出水面,隨即被他掐滅。
「不可能的,這一切和她無關。」他喃喃自語,抬頭往樓上的那扇法式卷花門看了一眼。
清如一家被放出來的消息,沒過多久就傳到了錦繡的耳朵里。無獨有偶,孟嘉和這幾日也沒有回家,難免讓錦繡生出一些不好的猜測來。
「孟華,這就是你說的永遠解決?」錦繡歪坐在靠椅上,往十指上塗抹著指甲油,悠悠地道:「到頭來,還不是被孟嘉和攪黃了?你呀,真是沒用。」
孟華靠在窗檯邊上看著她,面上表情陰晴不定。身後的白色窗戶外,黃葉打著卷簌簌而落。秋光瀲灧,給室內染上了一層薄而軟俏的暖黃色。這一切是那麼靜謐美好——如果她不是那麼刻薄。
「我怎麼知道大哥會提前回來?」他反駁。
錦繡呵呵笑了兩聲,眼風都沒有抬一下,涼涼地諷道:「到頭來,你還不是得看你大哥?」
孟華的眼神更陰沉了。他快步走到錦繡身旁,一把將她的下巴抬起,惡狠狠地道:「我勸你別提我大哥!」
錦繡毫不慌亂地道:「怎麼了?在巡捕房受氣,回來就找我撒氣?得了,你棋差一著,丟了一個革命黨集會的線索,上頭暴跳如雷!說到底,還是你不夠小心謹慎,才將好好的事情給辦砸了!」
「你怎麼知道?」
「你調查我,我就不能調查你?」她反唇相譏,使勁甩開他的鉗制,「你之前抓了一個革命黨的嫌犯,幾番拷打都沒能套出話來,於是就以為他不是。可笑!你的下屬就將他丟到寧清如的牢房裡……然後她出獄后,正趕上走漏風聲,革命黨的地下集會取消了。哈,這事情還真巧。」
孟華只是沉默。
「再給你一個忠告,下一次再做這種事,就別把外人攙和進來,省得壞事!孟嘉和將那個徐家公子教訓了一頓,聽說骨折了兩三處,傷筋動骨一百天,三個月不能下床!他沒用也就算了,還連累了你,真是不划算。」
孟華哼了一聲,緊挨著她坐下,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道:「我已經有了一個嚴密的計劃,這次就算髮生在我大哥的眼皮子底下,他都沒辦法阻止。」
「真的?」錦繡表示懷疑。
他仰頭哈哈一笑,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她。錦繡今天穿著一件時興的蕾絲洋裝,半袖下面的胳膊上臂光瑩然。孟華忍不住就在上面摸了一把,道:「自然是真的,如果他不想放棄整個孟氏家族……」
錦繡一驚,道:「我警告你,你可別把孟氏牽扯進來,否則可就賭大了!」
「你放心,我心裡有分寸。」孟華凝視著她姣好的面容,眯著眼睛道,「你就放心跟著我吧,不會虧待你的。」
錦繡勉強一笑,目光卻移往別處。孟華絲毫沒有發覺得她的敷衍,而是繼續得意洋洋地道:「錦繡,寧清如這個人,我是一定要她死無葬身之地的。」
死無葬身之地,最好是連渣都不剩,讓有情人連個念想都無處寄託。錦繡想:一生相思太苦,不如憐取眼前人。如果寧清如死了,幾年過去,孟嘉和自然會忘記她,選擇最愛自己的人。
思及此,她露出一抹陰險的微笑,躺倒在孟華懷裡,喉嚨里發出嬌聲浪語,讓室內氣氛逐漸升溫。
十月忽閃而過。
秋意漸深,天空沒了高遠雲淡的意味,而是布滿了鉛灰的白,天氣愈發地冷。
清如坐在廊檐下,面前立著一個小泥爐,炭火上面放著一個葯吊子,裡面正咕嘟咕嘟熬著葯。她拿著蒲扇,一下下地扇著爐火。
「清如,快點熬藥。」母親的聲音從裡屋傳來。她哎了一聲,看著爐洞里明明滅滅的星火發起了呆。父親的病自從複發,時好時壞,斷斷續續地拖了月余。其實捫心自問,是被弟弟的事情氣的。本來以為找到了捲煙廠的工作,可誰想是狼窩,是虎穴,差點命喪牢獄。
「想我一個書香門第,家道縱然敗落,卻也不曾和官府沾上半點糾紛。沒想到竟然有朝一日鋃鐺入獄,我冤哪!」父親在內屋嘆息,夾雜著母親的泣音。清如心裡一陣難受,撥了撥葯湯,估摸著該熬好了,便將葯汁控到粗瓷大碗里。
然而剛走到屋外,就聽到母親刻意壓低的聲音:「……你說保我們出來的孟少爺,是不是對清如有意思?」
她嚇得後退一步,將燙手的葯碗順勢放在窗台上。不想父親道:「你又想做什麼,將清如許給孟家做妾?我給你說,你想都不要想!你以前是妾,怎麼現在反倒要女兒去做妾……」
清如懵了,腦中盤盤旋旋地想著那個「妾」字。她自幼就隨著母親改嫁,年紀太小,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莫非她母親以前是妾侍?
她一向清高,如今知道自己是庶出,心裡猶如打翻了五味瓶。待到屋裡終於沒了聲音,她才端起溫熱的湯藥,進屋道:「爸,喝葯吧。」
寧父抬了抬眼皮,見那黑亮湯藥上並沒有多少熱氣,估摸是放了一陣子的,便接過來仰頭喝下,道:「清如,你留下,我想和你單獨談談。」
寧母有些詫異,不過到底沒說什麼,只吩咐道:「清如,注意讓你爸歇著,別說太久。」說完就一掀帘子出去了。寧父凝視著清如,溫聲問:「你都聽到了?」
清如低頭絞著衣角,不發一言。寧父咳嗽了兩聲,哀嘆道:「我們都沒有和你說過,但是你大概也能隱約知道,我並不是你的生身父親。在這個世界上,血脈是割不斷的,清如哪,你一定要找你的生身父親。」
「爸!」多年來的猜測,如今被寧父親口證實,清如還是感到震驚。她搖頭:「我不找!他拋棄了我們……」
「住口,你這是大逆不道!」寧父痛心疾首地道,「清如,你親爹再怎樣也還是你爹,你不能說他的不是!十幾年前,我遇見你母親的時候,她還不是這樣市儈俗氣,而是一個端然俊秀的女子,所以她必定是大家出身,你爹定然不俗!後來,我就娶了你母親……這多麼年來,我一直問她,當初是究竟因為什麼而流落街頭,你母親總是垂淚不說話,我也就沒有再問。清如,有機會,你一定要問個清楚!」
清如心中劇痛,往地上一跪,眼淚就掉了下來:「爸,你待我如親生一般,我怎麼好再和別人相認!」
寧父坐在床上,歪著身子將她扶起來,臉上的溝壑又深了幾分。「這不是和別人相認,而是形勢所逼。建成他不爭氣,險些害了全家,以後的路,我估摸著也是艱難。清如,你是個爭氣的,我時日不多了,建成他以後就需要你這個姐姐多多照顧了。」
「爸,我以後會照顧媽和建成的,你、你別說這不吉利的話。」她慌得話也說不順溜了。
寧父安慰地拍拍她的手,道:「這身子骨如何,我自己清楚得很!清如,你以後得長點心,寧做窮人妻,不做富人妾!」
她含淚道:「清如謹記。」
「你出去吧。」寧父閉上了眼睛,疲憊地揮了一下手。清如又跪在地上,向他磕了一個頭,才起身向外走去。
院子景色凋敝而肅殺,一如蒼涼的心境。清如坐在闌幹上發獃,想著父親給她說過的話,心亂如麻。她只知道,母親有個小名叫做小萍,但這是否化名就不得而知了。
除了這個,就還有一個線索。有一年開春,需要起早去廟裡燒香,她去喊母親起床,突然聽到母親在夢裡囈語,雲修,雲修。
如果她猜得不錯,雲修很有可能是生父的名字。可是偌大一個上海灘,往哪裡去找一個叫雲修的中年男子呢?
終於,神思被一陣鳥鳴聲所拉回。她抬起頭,看到廊檐下墜著一個燕子窩,也許是幼燕不能飛行,所以老燕子急得繞著巢穴來回啁啾。
再過幾日,幼燕就能飛行了,老燕子會將它帶走,來年開春再回到這裡。每年春歸而回,春去而離,猶如一個亘古不變的承諾。
連燕子都比人更有情意。
清如痴痴地看著那燕子,莫名就記起了往昔的時光,如台上的折子戲,咿咿呀呀地唱盡了人間的酸甜苦辣。
至於孟嘉和,那就是一出狗血的團圓結局,是恰到好處又不可或缺的點綴,讓蒼白的生活有了活力。
她所不知道的是,孟嘉和如今過得很是煩惱。
孟太太一心想要抱孫子,又不想錦繡做她的兒媳,便一不做二不休,安排了不少酒會晚宴要他參加,席上故意將他推給各類名媛,今天張小姐,明天江小姐,鶯鶯燕燕,恨不得立刻虜了他的心。
孟嘉和不勝其煩,又不好拒絕,只好硬著頭皮能溜就溜。這外面的應酬可以推掉,家裡的卻是避無可避。有一天他回家,剛進了房門就看到香絲穿一身紅衣坐在床上,驚得後腳頓時不知道往哪裡邁。
他正想著把前腳收回來,香絲已經開了口:「大少爺,太太讓我來伺候您。」
今天落了初雪,周圍靜得很,屋子裡有暖氣烘著,讓床邊花瓶里的一枝臘梅開得更俏。梅花襯著香絲的大紅織錦,被水晶吊燈一照,似有還無地籠著一層煙霞色的流光。孟嘉和想起香絲和張翔郎情妾意的樣子,故意回身把門給關上,然後將外面穿的裘毛大衣脫下來,撣了撣上面的雪粉。香絲嚇得往後一挪,眼睛低向地面,不敢抬頭看他。
孟嘉和笑道:「你看你嚇得,還說來伺候我。你走吧,太太那邊我給她說。」
香絲不自覺地揪緊了衣領,不安地道:「可是太太會罵我的。」
「你別告訴她,我其實沒讓你當通房丫頭,不就行了?」
香絲有些難堪地道:「可是時間一久,紙包不住火,她終究還是會知道的。」
「沒有那麼長的時間,回頭我和翔子說一聲,讓他娶了你,好不好?我也會跟翔子解釋,根本就沒把你當通房丫頭看,你們心意相通,他不會介意的。」
香絲懵懂地「哦」了一聲,忽然品出不對勁來,睜大眼睛道:「翔子?」
「那小子都和我說了,你們彼此有情有義,君子有成人之美,我會成全你們的。」孟嘉和看著她,「年下時間有些緊,但是太太逼得這樣急,也就不能往後拖了,只是你們今後的住處擺設得從簡,你別感到委屈就行。」
香絲又感動又內疚,眼中聚起淚花,往地上一跪:「大少爺,對不起!在遇到張翔之前,我……我其實是對您生了非分之想的,所以太太才會動了心思讓我做您的通房丫頭!」
孟嘉和想扶起她,又不好意思碰到她的衣服,只道:「你做什麼?快起來!我又不會怪你這個。」
香絲一抹眼淚:「不,大少爺,你就讓我說吧!有些話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有機會了。我以前對你有過妄想,可是自從遇到了翔子,我才發現——原來有一個人對你好,想著你,才叫幸福。現在大少爺願意成全我和翔子,說明我香絲沒有看錯人,大少爺坦蕩磊落,仁義好施,值得我曾經對您的痴心,值得我給您磕這個頭!」
說著,她就重重地將額頭磕在地板上。
孟嘉和道:「地板涼,快起來吧,你們兩個把日子過好,就算對我的謝了!」
香絲喜極而泣,從地上爬起來,道:「大少爺,那我就先回房去了。」孟嘉和道:「你得睡偏房了!不然讓太太知道你沒在這過夜,可有得說了。」
等到房門關上,孟嘉和心情大好。他站到銅鏡前面,看著鏡中青年英挺瀟洒,回憶著曾經從鏡中窺得美人晨起,不由得浮上一抹笑容。
他從那枝梅花拿在手上,一邊輕嗅,一邊在屋裡踱步,便走邊自言自語地道:「要是給清如知道我做了紅娘,她不知道該怎麼笑話我呢!」
翌日,孟太太聽說香絲沒有回房,約莫著通房的事成了,忙使了小丫頭去傳話,特准香絲不用早起。不僅如此,她還打算告訴孟府上下孟嘉和終於收了偏房。孟嘉和一聽,忙不迭地去打岔:「媽,你看你,這點子閨閣之事都要弄得人盡皆知。」
孟太太拎著手絹,喜氣洋洋地道:「你不懂!我得提點著下人,別再當香絲是個丫頭!從我房裡出去的,得當她是半個小主子伺候!」
「不成!」
孟太太收了幾分笑意:「看你急的,跟平時都不一樣了,你倒是說說怎麼不成?你還不打算承認香絲?我可告訴你,你別給我耍花樣!」
孟嘉和心生一計,笑呵呵地道:「媽,你可糊塗了,你不是還想著給我挑個好點兒的少奶奶嗎?人家如果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或者是留過洋的新式女子,一聽說我已經納了通房丫頭,指不定要怎麼想我呢?你當我是個寶,人家可未必呢!這上海灘現在提倡新式女性,風氣和過去都不同了。」
孟太太聞言,也覺得是這個道理,徹底斂了笑容,正色道:「就按你說的辦吧,先不給下人說香絲是通房。」說著,她向著鏡子正了正頭上的八寶簪子,眉間籠了一抹愁緒:「咱們從北平遷家來上海灘,已經快二十年了吧?在北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還給你挑揀?到了上海倒好,交際花一朵朵的,小姐們也新潮洋氣,哎……這邊的習氣和人情世故,我真的是看不慣。」
平日里,她沒少傷春悲秋,慨嘆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孟嘉和知道母親骨子裡還是箇舊式女子,便順著勸了幾句,直把孟太太重新哄得笑容滿面才作罷。
這廂,香絲想起張翔,心裡也是甜得發膩。既然太太沒有宣布她成了通房丫頭,她也就樂得自在,手腳麻利地去廚房幫忙。
蹲在地上摘菜,她忍不住哼起了歌。廚房的小丫頭紅兒看她眉梢含春,忍不住笑問:「香絲姐姐,可有什麼好事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嗔怒道:「能有什麼好事,快準備!」紅兒嘿嘿一笑,不說話了。旁邊倒是有個叫小典的丫頭,稍微年長几歲,看了看香絲,一語不發。
等到紅兒端著飯菜盤子出去,小典不動聲色地跟上去,用胳膊肘一搗她:「紅兒,以後可不能跟香絲隨便說話了。」
「為什麼?香絲姐姐人很好的。」紅兒一臉茫然。小典冷笑道:「以後也不是你姐姐了,她呀,可攀了高枝了!我昨天給太太送洗好的衣服,聽到太太將她給了大少爺做通房丫頭,估計昨晚上……成了!」
「什麼,我沒聽說……」
「那是大少爺避諱著將來的婚事,才沒有聲張。不過以後香絲要是懷個一男半女,這事還瞞得住?」小典不放心,又囑咐著,「你以後在她面前可得小心了,萬一她將來當了姨太,就算咱們的主子了。」
「是,知道了。」紅兒年齡小,經不得嚇唬,縮了縮脖子。小典白了她一眼,才轉身回廚房,不料剛走過夾竹桃的花圃,就被一個白影子嚇了一跳,差點叫出來。等看清楚錦繡那張微微發怒的臉,才賠笑道:「錦繡小姐。」
錦繡沒理睬她,攏了攏肩膀上的毛織披肩,徑直走了過去。小典也沒在意,依舊回了廚房。
等回了院子,錦繡才沉下臉來,將手裡的一把夾竹桃葉子丟到地上。嬤嬤在院子里曬被子,看到她這樣,忙上前問:「格格,怎麼去一趟廚房催午飯,就成這樣了?」
錦繡百感交集,一會兒想起孟嘉和,一會兒又記起了孟華,一幀幀一幕幕都從眼前滑過。她恨聲道:「孟嘉和,有通房丫頭了!」
嬤嬤看了看周圍,確認無人才低聲道:「格格,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且不說他家大業大,就說他是長子,這子嗣的事情就是頭等重要的。」
仿若一根遊絲從心頭滑過,錦繡重複著「子嗣」,忽然眼神一亮:「你說得不錯,這子嗣是頂重要的。」
「那格格想通了?」
錦繡搖了搖頭,耳墜子晃來晃去,閃出一片幻彩:「嬤嬤,我是想通了一半,另一半還堵著呢!」
嬤嬤將她的手拉起,拍了拍道:「格格,你就說吧,想要老身做什麼?」
地上的夾竹桃葉子散了一地,被風一吹,骨溜溜地滾到了旁邊。錦繡冷冷一笑,指了指那些葉子,慢慢地道:「既然她讓我堵心,那就讓她死吧。」
嬤嬤詭秘地笑:「格格放心,這點子事,不算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