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寂寂花時閉院門

第8章 寂寂花時閉院門

第8章寂寂花時閉院門

依然會快樂的。

出得門來,天已經大黑。此處原本就無人往來,並沒有點燈,一路上只有月華皎潔,映著樹影綽綽,白雪皚皚。

畫扇扶著姑姑,一路上踏雪而行,雪地上留下整齊凌亂兩行腳印,深深淺淺。北國酷寒,到了夜晚尤其如此,畫扇卻不覺得冷,心中早已被深深的喜悅填滿。

「姑姑,咱們一起好好地活著……」聲音輕若無聞地,更像是在自言自語:「我從來不會去爭……父皇的愛,公主的名分,你告訴我一切都是命……如今也是……平安地活著,便是福了。」

這是姑姑曾告訴她的,既然天已註定無福,能平安地活著便好。

宛言「呀呀」地笑著,順手掠過路旁的一枝雪,霎時雪落紛紛,銀光閃閃。畫扇連忙拉了姑姑回小道上,嗔怪道:「可別凍傷了手!」

小路的盡頭,是一處一進一出的過堂,平日里只做修園子的內侍休憩而用,如今只余漆黑一片。穿過過堂,便進了中宮側殿。

畫扇扶著姑姑,摸黑踏進過堂,卻見對面是一片昏暗。心中已咯噔一下。過堂的門前後相呼,向來是不關的,及進便能見側殿的燈火,如今……

有一陣寒意襲上心頭,不由地加快了腳步,卻聽身後「啪」地一聲,也關上了。

一點火光幽幽亮起,黑暗漸次退卻開來,昏黃的燭光中,是若如一襲大紅色的宮袍,金線綉成的鳳在裙袂之間飛舞,映出火光忽明忽暗。

心底一沉,不由地緊緊抓住姑姑的手。難道又是哪裡得罪她了,來興師問罪的?畫扇心中惶惶地想,努力思索著自己到底犯了什麼事。可若如此,她大可以遣人逮了她去,何必紆尊降貴親自在這等她。

「雲畫扇。」若如咬牙叫出這個名字,緩緩走近。那燈火越發地明亮起來。長長的裙裾拖地,如蛇一般在黑色的地面上游來。

「……皇後娘娘有何吩咐?「強壓著心中的恐懼,畫扇恭敬地。

「你們去了哪裡?」若如的聲音極低,如鬼魅一般。

「我帶姑姑隨意走走……」

話音剛落,若如長而尖銳的護指已經穿透面紗,深深地嵌入她的臉頰之中。「你去找了杭太醫,你找他做什麼?」若如的聲音已經接近低吼,如憤怒的野獸,「你想要借他的力量來打壓我嗎?你想要他治好你醜陋的臉,去勾引皇上,取代我的皇后之位?」

「我……」被若如的樣子嚇到,畫扇一時懵了。宛言亦受了驚嚇,驚慌的大聲嚎哭起來,哭聲在寂靜的夜中分外的刺耳嘹亮。若如眉頭一皺,揚手便是一個巴掌扇過去,打得宛言愣在原地,可笑地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喜兒,把這個瘋婆子給我拖到一邊去!」若如惱怒地吩咐,「今兒個晚上,你們一個賤人一個瘋子,都別想跑!」

「你到底要做什麼!」終是忍不住,畫扇憤怒地吼道,「我到底又做錯了什麼,你要這樣苦苦相逼,你已經是皇后了,何苦還要和我這樣低賤的人糾纏……」

她從小就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得盡父皇與母親的寵愛,是高高再上的公主……如今她又已經是天朝的皇后,為什麼就是不肯放過她,哪怕不是放過,只是忽略了也好!

若如笑,嘴角的一絲詭異,在昏黃的燈光中尤其可怖:「做錯了什麼?雲畫扇,你和你娘一樣,都是會勾引男人的狐媚子!不過可惜你們都福薄,註定享受不了這樣的尊貴……雲畫扇……」她喃喃地,彷彿自言自語,「你不要怪我,你娘死在我娘手上,你死在我手上,這許是天註定的,你們母女註定要為我們母女的榮華富貴鋪路……」

心中有奇怪的感覺,如冬日的北方一般,如潮水一般,慢慢地滲透。畫扇只覺得腦子中一片空白,彷彿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棍。

「你說……」娘是死在姨娘手上的?還有,她已經知道了,連宸祈是娶錯了人嗎……

濃重的黑暗之中,若如的臉顯得更加猙獰可怖,昏黃的燭火在她的臉上跳躍著,如魑如魑。「想不到嗎?你娘的死……」她笑著,回憶起母親跟她講述這一切的時候,臉上的快意。她覺得她也快要體會到那樣的快意了,「既然你都要死了,那我這個做姐姐的不妨告訴你。當年,是母妃在你娘的安胎藥里下了紅花……一天一點兒,一天一點兒……」

看著畫扇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她心中的興奮越加的濃烈,彷彿在玩弄獵物的獵手:「就這樣,你娘就難產了。」她笑,得意不已,瞬間又變了臉色,「只可惜你這賤人命硬,竟逃過這一劫。母妃沒有做完的,今日我這個女兒就要替她完成。」從此以後,那個什麼雪妃,和她的女兒就會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很多年以後,再沒有人能記起她們……

天下人記得的只會是她雲如若,大玥朝的皇后!

原來是這樣……

畫扇心中恍惚地想道,原來母親是這樣死的。她並不是天降災星,她並沒有剋死母親,一切不過是陰謀罷了,不過是麗妃爭寵的陰謀罷了……

是命嗎……

她和母親的幸福,註定要交由她們母女來享受嗎?

她無力掙扎,心中湧起的悲哀與迷離,如潮水一般襲來,再次壓垮了她。原來母親,是死在了自己的姐姐手裡。

麗妃……

她恨得咬緊了牙,手指在掌心掐出深深的印記。

「啊!」只聽見喜兒的一聲尖叫,畫扇嚇得一顫,還未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便有一個身影朝著兩人撲來,口中呼著憤怒的「呀呀」聲。

是姑姑!

宛言發了瘋一般地撲上來,發出憤怒的吼叫,如發怒的野獸一般,在若如的身上一陣亂打,她咬了牙,似乎好久沒有這樣清醒過了。主子的音容笑貌不斷地在眼前閃過,她記得主子當年無奈地笑著對她說:「宛言,她是我的姐姐……她懷了皇上的孩子,我能讓她一個人離開,無依無靠的嗎?」

主子那樣的心腸,能夠容忍親人的背叛,能夠大度地接受勾引自己丈夫的姐姐,可得到的卻是這樣的背叛!

「啊,你這個瘋子,瘋子!」若如嚇得大叫起來,「喜兒,把她給我拖下去!」愣在一邊的喜兒這才反應過來,衝過來將姑姑拖開,狠狠地往地上一推。姑姑身子瘦弱,禁不起這麼一推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畫扇喊了一聲,急忙扶住。

「該死!」若如惱怒地,「今晚上,本宮就要送你們上路……」寒光掠過,一把利刃已然在手,「妹妹,你不要怪姐姐。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命不好,又不安分……放心,姐姐會替你好好照顧你的心上人的……」

她要她和姑姑死!

若如冷笑著逼近,大紅色的宮袍籠罩在一片黑影之中。畫扇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她唯一知道的,是要跑。

她不想死,尤其不想死在她雲若如的手上!

待若如走進,畫扇咬牙,狠狠地抬起腳,往若如的腳上踹去。只聽見若如「呀」地一聲,利刃哐當落地。她瞅準時機,拉起姑姑便奪門而去。

北方寒冷,呼呼地吹倒她的臉上。而她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跑……

她一手拉著姑姑,拼了命地在雪地中奔跑著。她不知道該跑到什麼地方去,只知道要跑,如若不然,她便會死,姑姑亦會死。

她不要死……

她有仇,有恨,有不甘!

從未如此清楚明白地感受到自己內心的不甘。她不甘!不甘背上災星的罪名,不甘在冷宮中受了那麼多年的哭,不甘自己心愛的男子被若如搶走,自己卻眼睜睜地,毫無反抗的能力。

她不甘!

為什麼天註定她和母親都只能為她人做嫁衣裳!

滿腔的憤恨和不甘化作了身體中熊熊燃燒的怒火,她奔跑著,如一隻在雪地中燃燒的火麒麟,天上的雲似乎也被她的怒火所融化,化作了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扯天扯地地落下,彷彿要澆熄她的怒火。

然而不能!

「啊!啊!」身後的姑姑奮力地掙扎著,要掙脫畫扇,要衝回去找若如。可是畫扇怎麼能放開她?姑姑,她不是若如的對手啊!萬一因此背上犯上的罪名,那便是死路一條!

「喜兒,抓住她,抓住那個賤人!」身後傳來若如氣急敗壞的吼叫聲,在不遠處。畫扇心中一凜,急忙加快了腳步。

對了,葯廬!

杭大夫能在深宮之中,能有這樣一處幽靜的居所,必然身份不同尋常。只要跑到葯廬,他一定有辦法的……可是,要去葯廬必需要往回走!

假山上一處小亭,有昏黃的燭光點點。

寒風夾雜著幾篇雪花吹進小亭,恰恰掉進了內侍徐路的脖子里,驚得他忽地跳起來,才發現自己居然睡過去了,頓時心中怕怕的,伸出脖子去,看見主子亦在椅子上睡著了,連忙起身脫下自己身上的外套給主子披上,一時間凍得瑟瑟發抖。

這才驚訝地小聲:「喲,怎麼又下起雪來了!」

「唔……」那椅子上的人低低地應了一聲。

「哎呦!」徐路嚇得不輕,連忙湊上身子去,「主子,您沒睡著啊?」

連煜華不耐煩地皺起眉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徐路連忙閉嘴,側耳傾聽。「喜兒,抓住她,抓住那個賤人!」

有渺茫而尖銳的女聲夾雜了北方呼呼傳入耳朵,簡直比寒風還要讓人毛骨悚然。徐路若有所思:「好像是皇后……」喜兒是皇后的陪嫁丫鬟,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連煜華點點頭,愣了一會,忽地翻身起來:「走,咱瞧瞧去。」

徐路皺眉。

今兒個晚上,王爺沒去赴宴,想必太上皇那兒已經不高興了,如今還要去淌這趟渾水,誰不知道皇上寵這皇后寵得緊……

只是心中這麼想著,口裡卻不敢說,趕緊提了燈籠,便隨著去了。

畫扇一路奔跑,卻還要照顧不斷掙扎著的姑姑。宛言口中發出憤怒的嗚嗚聲,似乎只要她一放手,她便會衝過去將若如撕咬得粉碎。

她不能放手!

終於,她看見了中宮正殿,那通明的燈火似乎給了她無窮的力量。連宸祈……今夜是十五,連宸祈必定是在中宮的。她要找到他,告訴他真相。即便他不能接受她現在醜陋的容貌,尷尬地告訴她,他不會娶她,她亦認了。

最起碼,請求他准許杭大夫替姑姑治病,再放她出宮,出宮去找一處安靜的地方,和姑姑過完下半輩子……

若如,她鬥不過,便罷了……

如今她的容貌如此,她還有什麼資格和若如去斗……

跑至大殿門口,眼見著畫扇便要進殿,若如心中不禁一陣驚慌。若是這個賤人狗急跳牆,把真相告訴了皇帝,那後果不堪設想。她想起新婚初夜,皇帝看著她時候的表情,那樣的滿足,那樣的喜悅,若是讓他得知自己並非他要娶的人……

她不敢想。

太后對她已是不喜歡,若非皇帝一心護著,她的皇后之位怕是岌岌可危!

要阻止雲畫扇,到手的幸福,她不能放棄!

「來人,抓住那個賤人!」她拚命地喊著,「抓住她!」只要她趕在皇帝出現以前,殺了她,真相就會隨著她死去,永遠不能再見光明。

守在大殿門口的內侍聽到皇后的旨意,都爭先恐後地衝上來要抓住畫扇,在皇後面前立功。畫扇一邊還要照顧姑姑,那還能敵得過他們的一擁而上,便被按了住,狠狠地貫倒在地。

「殺了她,現在!」頭頂想起若如冷然卻得意的聲音,接著便是匕首出鞘發出的清脆摩擦聲。

喜兒愣愣地望著主子遞過來的匕首,不禁有些猶豫。雖然她並不算什麼好人,平日里亦拿處罰下人為樂,可是殺人這種事情,還是有些……

若如氣惱,轉念一想又笑。

既如此,她便自己動手罷了。想來皇帝也不會為了一個小小的粗使丫頭,要她以命償命的。而她,也樂得體驗親手殺了雲畫扇的快感。

便一手執短劍,一手微微輕揚,示意內侍將畫扇拉起來。內侍會意,便又是蜂擁而上,將畫扇從地上扯起。

「雲若如!你會遭到報應的!」畫扇憤怒地,滿腔的熱血一時之間都一齊湧上來,直把蒼白的小臉漲得通紅。「你和你娘都會遭到報應的,我若是死了,我會在天上看著你,詛咒你……」

話音未落,已經被喜兒颳了一個巴掌。喜兒因了方才的猶豫,此時正急著在皇後面前表現,狠狠地啐道:「你這沒臉的賤人,偷了皇後娘娘與皇上的定情之物,居然還敢血口噴人詛咒娘娘!」

若如笑,淡淡地:「喜兒,不必多說了,便讓本宮現在就送她上路吧。」話音剛落,便見寒光一扇。

畫扇認命地閉上眼。

還是……

見不到他。是註定的吧,她雲畫扇,註定得不到幸福,就連小小的,小小的心愿,只要平安地活著,亦是奢望。

她不怕死了。

如果活著只能這樣痛苦一輩子,那她寧可死了。黃泉路上,與姑姑相依相伴,去尋母親。

「你們在做什麼?」一個驚訝的聲音響起,眾人一驚,還不等若如反應過來,便見眾內侍都紛紛退到兩邊,一個玄黑色的身影從殿上走下,滿臉驚詫地望著若如手中的匕首。

「皇后,你在做什麼?」連宸祈的聲音已有了幾分不悅。後宮向來不許妃嬪主子濫用私刑,如今後宮之主卻手執匕首,對著一個……粗使丫頭!

腦子裡忽然浮現出若梨方才與他悄悄講的話,心中一沉。

「皇上……」若如嚇得臉色發白,只一瞬間便有了主意,順手便扔了匕首在地上,當的一聲悶響。「皇上,這賤婢偷了皇上送與臣妾的帕子……」皇帝皺眉,口氣頗為不悅:「即便如此,你亦知道宮中規矩,後宮妃嬪不得用私刑。你身為後宮之首,竟如此堂而皇之地違反宮中規矩,日後該如何服眾?」

見皇帝動了怒,若如心中恨恨,心中一轉便有了主意:「啟稟皇上,臣妾只是向她討要回來,並不打算罰她……可是沒想到她自個兒做賊心虛,怕臣妾出爾反爾,便要殺臣妾……」一張臉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臣妾拚死才逃回來,不然……」

見若如哭成這樣,皇帝不禁有些心軟,嘆了口氣,揮手對吳意子道:「罷了罷了,你帶這兩個下去。」頓了頓,見若如一張臉陰沉,心中想著她定是不解氣,又道:「帶到凌秋宮去。」

一句話,如晴天霹靂響在耳畔,畫扇腦子轟地一聲炸開來,霎時渾身冰冷,戰慄不止。

誰都知道,這凌秋宮想來是後宮處理犯了重罪宮人的地方,皇帝這一句話撂下,便等於下了旨:殺無赦。

若如臉上這才浮現了得意的笑容。

吳意子借了旨意,便揮手招來幾個內侍,架起畫扇和宛言要走。

「不!」似忽地醒悟過來一般,畫扇拼了命地,「事情不是這樣的,是你要殺我,你要遮蓋真相!」她氣得渾身發抖,她一定要揭穿她,便是不能再得到他的愛,她也不願意讓若如,這個殺母仇人的女兒來享受屬於她的幸福!

「皇……」正要開口,卻聽見身後姑姑大吼了一聲,還不待眾人反應,宛言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撿了若如掉在地上的匕首,不顧一切地沖著若如刺去。

「姑姑不要!」畫扇張大了嘴想要喊,卻駭然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的聲音。過度的氣氛在她體內燃起的熊熊烈火,燒乾了她的喉嚨。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姑姑如一支離弓的箭,直刺向若如,短劍上的寒光在昏黃的燈光下閃耀,直直地剜進了她的心裡。她不能呼吸,她聽到自己心底深處有邪惡的聲音,在不停地鼓動著姑姑:殺了她,殺了若如,殺了她……

只是,轉瞬之間,天與地都倒轉了過來。

連宸祈驚詫地看著那個面目猙獰的女子,似乎帶著再深不能的恨意和絕望,如斷翅的蝴蝶,被他的掌力推至半空。

他自由和父皇習武,頗有些內力。

宛言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發出沉悶的一聲巨響,濺起周圍的積雪紛紛揚揚。

一時之間,天與地之間都安靜了,只有呼呼的北方,夾雜著紛紛揚揚的雪花瓣,鋪天蓋地。

畫扇愣愣地盯住雪地上,姑姑那瘦弱的身子,深深地陷進了積雪之中。大腦只是一片空白,彷彿有人忽然劫走了她的記憶。她無力地掙扎著,身後的內侍彷彿亦被嚇到了,放開了她。

她踉蹌地,幾乎是跪著爬到了姑姑身邊。

「姑姑……」她小聲地呼喚著,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吵著了姑姑,「姑姑……」

姑姑她沒事吧……姑姑她不會有事的……

上一次,上一次她也挺過來了,不是嗎?而且,而且,她們馬上就會幸福了,杭大夫會治好姑姑的病,她會告訴連宸祈事情的真相,請求他放她們出宮去……

她們會幸福,在山間,有一座小小的茅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們會養好多雞鴨,每天可以吃到香味四溢的雞蛋羹……

「……」宛言努力地抬起手,要去撫摸畫扇的臉頰,卻拼盡了力氣,亦觸碰不到。

畫扇急忙低下身子去,緊緊抓住了姑姑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手是冰冷的,她的臉亦是冰冷的。

有溫熱的液體,從臉頰緩緩留下。

是淚水……

雲畫扇,你又哭了嗎?你不是說,你不會再哭了嗎?你這一生的淚,不是早已經流盡了嗎……

「皇上……」若如嬌呼著躲進連宸祈的懷裡,「臣妾好怕,臣妾最怕死人了……」

連宸祈亦是愣了。

方才一時情急,竟沒有控制住自己的內力。看著地上那單薄的微微顫抖的身子,心中竟湧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愧疚,彷彿自己犯下了什麼天大的錯誤似的。

他木然地推開若如,愣愣地走上前幾步。

要開口,卻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有奇異的感覺,仿若有細細的針刺進了他的心底,不可抑制地疼痛起來,疼得他竟雙手握拳亦不能止。

這女子,到底是什麼人?

他知道,她是那夜撲到在他懷裡的女子,是那個給他做梨花酥的女子,是那個吟出「一腔深情,兩處相思」的女子,他卻不知道,為什麼她能給他帶來如此強烈的感覺。

心中千迴百折,到嘴邊只是淡淡的一句:「吳意子,傳御醫。」

畫扇冷笑。

御醫……

她笑著,笑著哭著,她感覺到姑姑緊緊握住她的手,她伏下身子去,微笑著,聽著姑姑輕輕地對她說:「報仇……」

兩個字,帶著姑姑滿腔的恨意,清清楚楚地傳進畫扇的耳中,清清楚楚地傳達到她的心底。彷彿是有人拿刀將這兩個字刻在了她的心底,她記住了。

報仇。

這是自打瘋了以後,姑姑說出的唯一兩個字,亦是最後兩個字。

她從未聽到姑姑用這樣的語氣說話,這樣的濃烈的恨意。姑姑一直跟她說,這是命,要認命,只要平平安安地活著,便是最大的福分。

姑姑一直是慈祥地笑著,笑著。

可如今,她恨了。

良久,畫扇才抬起頭來。嘴角依然是笑,是悲涼而絕望的笑,她看著姑姑,深深地看著,彷彿要把姑姑的樣子牢牢地記在心中。

姑姑沒有閉眼,她睜著眼,帶著仇恨的光,似乎在告訴畫扇,她會看著她,看著她為母親和她報仇。

「皇上,依奴才之見,這女子怕是沒救了。」吳意子並沒有領旨,而是上前來仔細看了看宛言。他曾在御醫所服侍過,略知道一些。「不如還是讓奴才讓人把這屍體拖下去,免得晦氣沖了皇上和娘娘的貴體。」

連宸祈愣了。

死了……

只覺得心底咯地一聲,彷彿有什麼東西碎裂了,是再也拼接不上的。

「還愣著做什麼,還不把這死人和這賤丫頭一起帶下去!」見皇帝如此,若如心中不免想起那事,跺腳恨恨地道。

便有內侍上前,要拉開伏在宛言身上的畫扇。

畫扇只是緊緊地抱住姑姑,並不說話,亦不反抗,只是緊緊地抱住,彷彿她與姑姑已經融為一體,分不開了。

連宸祈心中一動,揮手阻止道:「罷了。便讓她在這裡呆著吧。」踟躕了一會,又補充道,「什麼時候她哭夠了,再帶下去。」便再無他話,轉身進去。

若如狠狠地瞪了畫扇一眼,終想她再不能興風作浪了。既然皇上已經發了話,總不能明目張胆地就弄死她,該悄悄地辦才好,亦隨了皇帝進去。

一時之間,殿外只剩下畫扇,陪著姑姑漸漸冷去的軀體。雪依然是扯天扯地地下著,不一會便在姑姑身上鋪了厚厚的一層。

畫扇麻木地跪在姑姑身邊,縱是冰雪落進頸脖,亦已感受不到寒冷。她的心依然是死了的。

姑姑是為她死的,為她死的。

身後不遠處,有一盞忽明忽暗的燈火,在寒風中搖曳著。徐路小心地護著燈籠,一邊悄悄地觀察主子的臉色。

連煜華嘴角噙著笑,一雙細長的眼微微地眯著,卻掩飾不住內里興奮的光芒。他從旁的假山上捋起一把雪,細細地在手中揉著,見眾人散去,雪地中隻身下宛言的屍體和畫扇,才慢慢地從假山後踱出去。

走至畫扇身邊,他能聽到她低低的哭泣,和如小獸低吼般的嗚嗚聲,她的身子在風中顫抖,如枝頭的枯葉。

一時之間,心頭百般的思量,竟不知道如何說出口,亦只能站了在她身後,聽著她低低地哭泣。

良久,畫扇才止住了哭泣。抬起臉來,愣愣地望住天那一邊,不知何時出來的一輪明月。

明月,你是不忍看這一幕,才偷偷地躲起來,至今才敢出來嗎?

「……」連煜華吸了吸鼻子,鼻尖冰冷。他抬頭,亦望住那一輪明月,忽地便笑了,笑如鬼魅,「你恨嗎?」他輕聲地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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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畫扇·紅淚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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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寂寂花時閉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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