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煞陰女
昨夜的一場雨水,給天地萬物帶來了莫大的生機。原本已經有些發蔫的秧苗變得蔥翠飽滿,葉子上還殘留著亮閃閃的露珠子,又潮又潤的空氣中包含著泥土的芬芳。
因為雨水的滋潤,貧瘠乾涸的土地也顯得肥沃了許多,滿眼都是讓人心醉的嫩綠鵝黃,連播灑下來的陽光也顯得溫柔了許多,如同婦人溫潤綿軟的手掌撫過全身,舒適而又愜意。
好不容易盼來一場雨水,各家各戶都在搶著播種,田間地頭到處都是忙碌的身影。
莊戶人家普遍較窮,置辦不起大騾子大馬,耕田挽犁全都是純人工。
木犁笨重,最是費力。
昨天晚上被風雨侵了個透,好像患了重感冒一般全身軟軟的沒有力氣,張寧還是咬著牙挽起犁頭。肩膀上剛剛脫了一層皮,被繩子一殺火辣辣的疼,也只能忍著耐著。
在後面扶著犁把子的月娘極力前傾著,身子完成一個弓形,奮力前推著。
犁田不僅是典型的重體力勞作,還需要經驗和技術,要把攏溝犁的深淺均勻,還要走出一條直線,就算是種莊家多年的老把式,也要費一番力氣,何況張寧?
眼看著別家已經犁的差不多了,這邊才剛剛犁開了一小半,雖然月娘沒有催促,張寧也感覺臉面有些掛不住了。
發了發狠,甩掉早已粘在身上的T恤衫,打起了赤膊。
有犁了三五攏,肩膀頭子上的鮮嫩皮肉就被粗糙的麻繩摩破了,沾染上了星星點點的血跡。
一直到過了午,才終於犁完這塊田,感覺整個人好似虛脫一般軟綿綿的,一屁股跌坐在田埂上呼呼粗喘。
撒籽播種是個精細活兒,沒有勞作經驗的張寧萬萬做不來。
月娘從木升中捻了些白芝麻,順著剛剛犁開的田溝仔細撒了下去,趁著泥土潤潤糊糊的新鮮勁,又和張寧一起駕著空犁走了一趟來回,把破開的埂土翻回到田溝當中,一個腳印挨著一個腳印踩的密密實實,總算是搶著農時把芝麻播上了。
「別總是摸傷口,摸的多了要化膿。你過來……」
把張寧喚到了身邊,讓他背過身去,從地頭采了幾棵酸苗蒿的嫩尖子,放在嘴巴里細細的嚼爛,然後抹在他的肩頭。
這種藥草好像有刺激性,蟄的傷口更疼,忍不住的收縮了一下肌肉。
「別躲,酸苗蒿又叫活人草,最能生肌消腫,用不了三五日就能長出新皮肉來……」
「前溝的韭菜后溝的蔥,嶺上的蕎麥紫格盈盈。
呆哥哥你疼我也疼,疼在俏妹妹心裡,那個咿呀咿,咿呀咿……
天上的比翼鳥,地上的繞樹騰。
只盼著能日日夜夜在一堆兒啊。
便是菜糰子也是香餅餅,咿呀咿,咿呀咿……」
原汁原味的鄉野小調,無所謂曲目卻別有風味兒。
當附近的鄉親們發出曖昧的笑聲之時,月娘才知道這是在唱她自己呢。
小臉兒頓時羞的通紅,抓起一塊土坷拉劈手就砸向那位「鄉村歌手」:「李九斤你又胡念叨什麼破道情。回家告訴嫂子,情等著撕爛你的臭嘴。」
道情是本地的相間小調,大多是一些曠男怨女的情歌,有時候也會夾雜一些葷素不忌的話語。沒有固定的格式,只是隨口唱出,雖然粗鄙,卻流傳甚廣。
那位「鄉村歌手」笑嘻嘻的看著月娘,頓時「創作熱情」大漲,馬上就又開始唱了:
「天上星伴月,地上樹偎藤。
母雞公雞成雙對,咿呀咿,咿呀咿。
鴛鴦水中交了頸,妹妹枕邊至今空。
情哥哥喜那蜜姐姐呀。
一覺睡到天放明。
咿呀咿,咿呀咿……哎呀,真疼!」
鄉親最愛聽鄉野小調中比較葷的那些小段子,眼看著這位「鄉村歌手」就要唱到最喜聞樂見的部分了,卻被月娘一個土坷拉砸在嘴角上,歌聲頓時戛然而止。
看著鄉村歌手吃土的樣子,眾人無不鬨笑,月娘羞臊的神情也一掃而空,哈哈大笑著直不起腰來。
「好小子,還敢跑!」
在眾人的哄堂大笑聲中,一個五十來歲的老漢提著條短棒子,攆著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從村口方向奔了出來。
此類的事情眾人已經見過無數次了,肯定是李鴻基又做了錯事,被他老爹追打。
李鴻基跑的比四條腿的兔子還要快三分,年老力衰的老爹自然攆不上他。雖然提著棒子不住大喊大叫,看起來威風無比,卻拿李鴻基無可奈何。
那李鴻基也算是個懂事的孩子,不敢跑的太快,免得老爹追的太累,每跑一段就停下腳步等等後面的老爹,還不忘做出一副「大孝子」的樣子苦苦勸解:「爹,你別追了……」
「你別跑,我就不追。」
「你不追我就不跑。」
「王八羔子,我打死你。」
兒子反覆頂嘴,讓李老爹大為惱怒,劈手就把短棒拋出。
李鴻基無比輕鬆的閃過從天而降的棒子,順手撿起來又給老爹丟了回去:「爹,我把棒子還你,別追了呀!」
「不孝子,不孝子,氣死老子了,滾!」
李鴻基笑嘻嘻的說道:「爹你莫惱火,我這就滾開,您記得告訴俺娘,晚上給俺留飯……」
「餓死你個不孝子。」
「爹爹放心,就算是全天下的人都餓死了,也餓不死我。」
李鴻基這個孩子,實在是太調皮了些,本性卻還是好的。尤其喜愛在山野中亂逛,偏偏他又有個家教甚是嚴厲的老爹。於是乎,父子之間時常爆發「戰爭。」
鄉親們見的多了,也就習慣了。若是隔五七日沒有見到李鴻基被老爹追趕的情形,還會產生懷念的的心思呢。
父子之間小小的不和睦,只是鄉村中最尋常的插曲罷了。眾人紛紛上前,笑呵呵的規勸李老爹。
想來李老爹本人都已經適應了這種情況,吹鬍子瞪眼睛的落下「下次一定打死這個不孝子」的狠話之後,稍微勸了幾句就氣呼呼的回家去了。
同齡的半大孩子們早已把李鴻基圍攏起來,紛紛詢問又下了幾處夾子,有沒有捉到大的獵物。
在一大群只知道耕田種地的同齡人當中,能夠熟練的自製捕獵器具,能夠隔三差五的獵殺一些小獸帶回去打牙祭換油鹽,實在讓人眼饞的緊。
李鴻基那副得意洋洋的勁頭,儼然就是一群半大孩子當中的首領人物!
「你且把畦子趟平了,田埂也壘的高些,好蓄水。我回家去熬飯……」月娘稍微頓了一頓,小聲問道:「你今天費力不少,明天還要幹活,我給你蒸碗高粱米,愛吃不?」
「隨便什麼都行,我以後不會挑揀飯食了。」
這個時代,這樣的人家,能吃飽就已經算是天照應了,誰也沒有權利挑食。
月娘回家準備飯食,留下張寧繼續在田裡幹活。
趟畦子壘田埂雖然不需要太多力氣,卻也是個細緻活,尤其對於張寧而言,算是技術含量非常高的那種了。
一直做到天色擦黑,別人家都已經收拾工具回家了,張寧還在田地里忙活著。
「喂,怪人。」李鴻基從樹後走過來,嘴巴里還叼著一根草棍兒,一副弔兒郎當的架勢。
「我叫張寧,不叫怪人。」
「隨便吧,」李鴻基走到張寧身邊,臉上掛著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小聲問道:「我聽剛才的人說,你和月娘膩膩糊糊的,是不是瞧上那小娘子了?」
「你別瞎說……」
「你可小心了,那小娘子可不是一般人。」
月娘不是一般人?哪裡不一般了?
她確實不是嬌滴滴的千金大小姐,那樣的家境也養不出溫婉柔弱的大家閨秀,家裡田中的活都能拿得起放得下,看起來很普通的樣子。
李鴻基的話語中帶著一股讓人窒息的味道:「她是天煞陰女,你要是和她靠的太近,當心沒有好下場。我看你這人挺對我胃口,才對你說的,以後離她遠些……」
「你等等,什麼叫做天煞陰女?」
關於天煞陰女的傳聞,說起來就話長了。
月娘剛剛出生的時候,村裡那個算命的瞎子就說她生辰八字不好,是典型的天煞陰女,專門克制身邊的男子。
庄稼人並不怎麼相信這種不靠譜的傳聞,但接下來的事情卻恰恰證明了算命瞎子說的很對。
月娘滿月那天,本來健壯如牛的父親突然害了心病,片刻之間就撒手人寰了。天煞陰女的傳說頓時就成了某種神秘的預言。
隨著月娘一天天長大,卻始終嫁不出去,因為大家也誰不願意娶一個天煞婆娘。
在月娘十六歲的那一年,有媒婆給她說了一門親事。男方是在銀州堡那邊當兵的武弁,那個武弁上過戰陣殺過人,自以為可以憑藉通身的血氣壓制住月娘的陰氣,很痛快的定了親。在送聘禮過來的時候,武弁騎乘的那匹老馬卻毫無徵兆的狂跳起來,身強體壯的武弁從戰馬上跌下來,竟然莫名其妙的跌死了。
天煞陰女的傳說似乎已經得到了完美的印證,偏偏就有不信邪的。
碎金鎮有一出了名的狂生,從不信這些虛無縹緲的鬼神之說,專門託人到李家寨來提親。
正發愁嫁不出去的月娘能夠嫁給讀書人,自然是滿心歡喜。剛剛含羞帶臊的點頭同意了這門親事,那個狂生卻失足落進村口的水溝里,被剛剛沒過小腿的泥水給淹死了。
「那水溝淺的很,現在還沒不了我的腳脖子,怎麼能淹死人呢?」李鴻基連說帶比劃,用很嚴肅的口吻說道:「你可千萬離那小娘子遠些,切莫死個不明不白。天煞陰女啊,專克身邊的男人,就算是我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也怕靠近月娘三尺之內……」
和一個來自二十一世界的未來人說天煞陰女,這本身就是一個笑話。哪怕這個傳說再怎麼神乎其神,張寧也絕不會相信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