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獨立
第3章人獨立
以前只能遠遠地看著娘娘們在宮裡這樣做,美得恍如仙子一般,沒想到如今自己也能夠過上這樣的日子,錦衣玉食,綾羅綢緞,珠釵瑪瑙,簡直都要看花了她的眼睛。
連錦年的表情恢復了那不變的淡然。
連錦年你在期望什麼,她不是華清,你是知道的。
這世上再無第二個華清,你怎麼能期望她——一個粗俗的粗使丫頭,能有華清那般的素潔氣質?
沒有人能取代華清。
你只是自己騙自己罷了。
……
夜清宮正殿。
華清端坐在鋪了冰絲雪紗的紫竹榻上,一身水綠的荷葉長裙,用銀線在衣襟袖口處綉滿了含苞的芙蓉,外罩了潔白半透明的蠶絲軟煙羅,烏黑的髮絲在腦後簡單地挽了雙月髻,插了藍田進貢的雪玉打磨的白玉蝴蝶梅花簪,耳上戴的是琺琅梅花耳墜子,嬌艷如花,素潔如雪。
連錦年坐在下首的桃木椅上,似笑非笑地看住華清,那目光,彷彿要將她看穿了一般,灼得她心中滾燙不安。
華清心中早已將眼前這神情驕傲的男子咒罵了不下千遍,臉色卻還是得體溫雅的笑:「連家可是百年望族,卻沒想到連少主卻連基本的禮儀都不曉得。」
連錦年依然是若有似無的笑靨:「請教公主。」
「像這樣盯著女子看,是連家教的規矩嗎?」華清迎著他犀利的目光。
連錦年的笑終於清晰浮現:「如果草民說草民是為公主的美貌所傾倒,公主怕是要說連家是鄉野村夫之流了。」
華清噗嗤一笑。
沒有女子會不享受男子的恭維,尤其是眼前的男子的眉眼亦是絕色。
看著眼前的美人兒展顏,連錦年心中也不覺愉悅起來。
雖然早聽說德馨公主美貌,皇上才將她寵得上了天,連原本不受寵的生母皇后也在御前長了地位,卻一直不以為然。
連家堡百年望族,在朝中,連家出了兩名護國將軍,一名丞相,一名尚書,在宮中,亦出過兩位太后和三位得寵的妃子,養育過三名皇子;在武林,連家亦是名門,頗有聲望。他的外公,更是現任的武林盟主。
這樣的顯赫身份,世間美女他見過不計其數,別說他父親的一妻五妾,就只是堡里侍候的十幾名大丫頭,亦是絕色,甚至比皇帝後宮里的佳麗還要美艷。
和那些女子比較起來,眼前的德馨顯然也還算不上絕世美女。
正在出神時,容妃遣了身邊的落華來請。
連錦年起身告辭,華清也並未有挽留之意,眉目間只是淡淡地,信手拈起一塊冰梅花糕放進嘴裡。
心中居然有些失落。
連錦年行了禮,隨落華出了夜清宮。
擷芳殿。
一進門,一股暖香撲鼻而來。
是連家秘制的暖玉紅梅香。
他的姑姑,這後宮最得寵的妃子容妃正端坐正廳榻上。一身煙霞紅的宮裝,滾了金色的銀絲綉邊;烏黑的青絲挽成一個百鳥朝鳳髻,插滿了各色的華貴珠釵。
卻不見艷俗,只憑添了幾分富貴。
連錦年行了禮,亦在一旁坐下。
容妃並未看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盯著地面。
「見過德馨公主了?」
聲音是淡淡的,聽不出冷熱。
連錦年點頭,也並未出聲。
「怎樣?」容妃抬眼,看住他。那眉眼間的犀利,見慣世面的連錦年心中也一顫。
「還行。」
出聲亦是淡淡的。
容妃莞爾。
「自然,入不了見慣美人的連二少爺的眼。」
連錦年嘴角含笑,亦不否認。
「奇秀是什麼意思?」容妃又問。
楊奇秀,他的青梅竹馬,亦是指腹為婚的未婚妻。
只是,三個月前,父親卻告訴他要他娶德馨公主。
「鬧了幾回。」
「不要心軟。事成之後,你還可以娶她。娶德馨,不過是我們的一步棋。」
連錦年頷首。
是他們連家篡位的一步棋,以降低皇帝對他們的戒心。
這也是父親三個月前告訴他的。
容妃看住他,沉思了一會,緩緩開口:「其實,你比你哥哥更適合坐皇帝。可惜,不是長子。」
可惜?
一點也不。
連錦年面無表情,呷了口茶。
雛鳳宮。
天氣漸漸地涼了,眼見著馬上就要進入十月,初進宮時樹枝上原本還有些蔥鬱之色,如今大都已經是一片光禿禿的了。
雛鳳宮中的秀女都換上了厚宮裝。
宮規的訓導已經告一段落,如今在宮中的生活漸漸地閑了下來。
所幸的是,那次縱火事件之後,雛鳳宮內暫時平靜了些。眾秀女們平日里就在院子里做做針線,練習技藝罷了。
今日,若水伴了如蝶,蘇素,林玉萱和姚晴在雛鳳宮東邊的一座小山上的亭子里做針線。
如蝶繡的是梨花帶雨煙色錦,姚晴繡的則是一枝梨花壓海棠。
蘇素看了,笑道:「兩位姐姐怎麼都綉上了梨花?不是該綉些桃花綻放,錦繡鴛鴦什麼的嗎?」
如蝶只是笑著不答話,那姚晴卻狠狠地掐了蘇素一把,嗔道:「死丫頭,說些什麼胡話!」直疼得蘇素哭著喊姐姐。
若水急忙拉開她們,一邊對蘇素說道:「你呀,你懂什麼!普天之下誰不曉得皇上愛極了梨花,兩位姐姐這是在綉將來給夫君的定情信物呢!」
姚晴頓時羞得面紅耳赤:「如蝶,你看你妹妹!」一邊那手肘推著如蝶。
如蝶依然只是笑而不答。
自從連碧綉出了事之後,如蝶便這樣了。什麼人問她話,她只是神色恭敬地點點頭抑或搖搖頭。
「姐姐是找錯了靠山,如今只好夾著尾巴做人了。只盼望早日大選,到時便不用如此了。」如蝶私底下小聲地跟她說了。
連碧綉被送走之後,如蝶在西院里沒了靠山。原先她仗著連碧綉,在院子里對其他人頗沒有些好聲氣,如今這些人都聯合在一起,常與她作對。
在西院的日子不好過,如蝶便常常跑到東院來,漸漸地與林玉萱,姚晴還有一個終日不出房間的葉莞爾都有些熟絡起來。
心中長嘆。
如蝶,你又何苦如此呢。
「對了,那日在冊封大典上的事,姐姐們都聽說了嗎?」林玉萱忽然又神秘地。
這個林玉萱,平日里總是一副小心翼翼,受氣小媳婦的樣子,卻對這些宮廷里的流言八卦熱衷得很。
大家都點頭。
那日柳貴妃在冊封大典上如同村野俗婦一般的表現,對裴祖壽大人出言不遜,早已經在整個後宮傳了個沸沸揚揚。
「柳貴妃可真夠大膽的,滿朝文武看著呢,她居然……」蘇素撅嘴不屑地。
「哼,還不是仗著皇上的寵愛,就不曉得天高地厚了。」姚晴接嘴道,「聽說,皇上給柳貴妃娘家的父親兄弟們都封了官。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
如蝶卻正色道:「聽說皇上把今日各地進貢的珠寶綢緞全賞了柳貴妃,別的妃子,就連太后皇后都一件都沒落著。還有,這些日子來皇上夜夜歇在梨香宮,如今皇上又趕著給她建什麼梅園。」她若有所思的樣子,「看來這柳貴妃定有過人之處,否則,怎麼能集三千寵愛在一身?」
林玉萱卻又神秘地:「姐姐們只知道這些面子上的事情,有些私底下才能說的事,怕是都不知道罷!」
「什麼?」四人異口同聲道。
「昨日了玉萱去賢妃娘娘宮裡請安,進門的時候就聽見有個小丫頭在嘀咕,把那天皇上見著柳貴妃時的樣子描繪地活靈活現的。」她忽然可疑地壓低聲音,「她們說,皇上那樣子,活像是中了邪,倒不像是見了什麼仙子似的。」
如蝶一驚,急問道:「難不成……」
「柳貴妃給皇上作了什麼法?」姚晴滿臉好奇。
「聽說,就在咱們進宮來之前,宮裡做了場法事,給娘娘們祈福。那時柳貴妃偷偷地去了,向那住持要了張符來。她們問起時,卻又不肯說是什麼符。」
「果真是這樣……」姚晴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卻是又嫉恨有羨慕,「不知宮中什麼時候再做法事,我們也去求了一道來。」
若水心中不以為然,也只淡淡笑道:「姐姐,這哪有什麼符不符的,都是宮中人裝神弄鬼罷了。柳貴妃是貴人洪福。若有那什麼靈符,天底下的女人還不都去討了來了。」
聽見若水這麼說,姚晴也便笑道:「妹妹說得倒是,我糊塗了。」
如蝶卻在一旁幽幽地:「若非如此,就憑她一個粗使的丫頭,又怎能得如此得寵?」
滿臉是若有所思之色。
如蝶,若我們兩隻能被選中一個,你猜會是誰?
一陣秋風穿堂而過,帶過幾片枯葉,裊裊地落在亭子中的石桌上,如同枯死的黃蝶一般,毫無生氣。
正聊著,卻聽玉萱一聲驚喜:「表哥!」
看去時,卻是林遠!
那張被歲月和仇恨打磨得稜角分明的臉,薄薄的唇緊緊抿著,淡漠倔強。
林玉萱居然是他表妹?
「表哥!」還未等若水等幾人發話,林玉萱便忽地起身,飛般地奔下重重階梯,聲音中是滿滿的喜悅,「表哥,你怎麼才來看玉萱呢!」自打進了宮,林遠表哥就沒有來見過她。因為宮裡的規矩,她也不能隨便往院子外去找他,可真的把她急死了。
每次賢妃召見,她便一路上張望著,每每遇見那些巡邏的侍衛都會留意地看了,卻始終沒有見到他。
不想今日他卻自己找來了。
表哥,還是想她的罷?
心中不禁泛起一絲甜蜜。
雖早料到十有八九會遇見玉萱,林遠還是有些心虛。
玉萱的情意,他並不是不知。
只是自小心中便住下了那明艷笑容,再沒有空餘。
於是十幾年來,總不覺得自己是孤單的。每每在深夜中,將手覆在心口,便覺得有滿滿的喜悅涌將上來,似乎只要他一張嘴,便可將他的喜悅化作她,素衣雲鬢,眉眼如花。
彷彿是乳色半透明的梨花,在春日裡的艷陽下,裊裊隨風舞。
半年前,父親告訴他,要送玉萱進宮去。
亦是復興大昭的計劃之一。
他沒有猶豫,林家的人都可為了大昭朝去死。
便利用了她的情意,說服了她進得宮來。理由林家已無其他適齡女子,而在宮中為妃的姐姐會打點一切,她必不會中選。
原打算等她入選后再見面,少一面尷尬愧疚,卻為了那明艷笑容,只能硬著頭皮前來。
「屬下林遠,見過幾位小主。」無可挑剔的恭敬。
幾人中如蝶年紀最大,便款款起身:「林侍衛多禮了。不知今日前來有何貴幹?」
亦是主子架子十足。
林遠略一施禮:「近日宮中不太太平,上頭派林遠負責幾位小主們的安全,今日特來請安。」
若水心中一動,便起身走下石階到林遠身旁:「早聽聞林侍衛大名,自前朝起便在宮中任職。我們姐妹的安全能交給林侍衛,若水亦是放心。」
感覺到她的走進,心中不禁有激動的洶潮湧起。
卻只能強忍。
臉色微微發白,雖依然淡漠,聲音中卻帶了不自覺的溫柔:「承蒙小主謬讚,林遠必當竭盡所能。」
「表哥!」被忽略在一邊的林玉萱明顯有些不高興,平日里原本就欲哭還休的小臉更是皺在一起。
林遠霎時覺得腦袋都大了。
也不曉得爹和舅舅是怎麼想的,會把這麼個小丫頭送進宮來。
是因為德妃並不得寵,不能成為他們有力的棋子嗎?那眼前這個膽小如鼠,毫無主見的丫頭,又能成什麼氣候?白白多犧牲一個人罷了。
自古以來女人總是要成為男人成功路上的墊腳石,何其悲哉!
這麼想著,心中不禁生出幾分愧疚。
於是便好聲好氣地安慰道:「玉萱,我今日真的是有公務在身,若得了空,必定來看你的。」
那已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小臉頓時破涕,重重地點了點頭。
心中舒了口氣,林遠便行禮告辭。
若水款款福身,亦算是回禮。
起身,手中已握住一個不明硬物。
無人處打開看時,卻是一張素白的小箋,一行蠅頭小字。
亥時三刻,莫留亭。
忽地冷風吹來,眼神竟是霧氣瀰漫。
窗外是寂靜的夜。
瑟瑟的秋風肆無忌憚地拍打著窗子,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秋日的夜總是比白日里冷得多。
大家都該歇了吧?
若水小心地披上外衣,從窗縫間小心地望去,容蘭姑姑的屋子裡已一片漆黑。
輕輕推開們,朦朧中看見院子的門,果然開了一個小縫。
黑暗處。
林遠舒了一口氣,遞出一個細長的錦盒。
竟是一隻蝴蝶簪。
雖然看不真切,若水仍能感覺出這簪子做工的精細,決不是平凡之物。
「這隻簪子,是仿連錦年未登基前的一名側妃所戴的簪子造的。」聲音聽來有一種遠遠的迷茫感,「賢妃是恨極了那為妃子,公主戴上這支簪子參加明日的小選,必定是不會中的。其中的故事今日臣不便多說,若公主當真想知道,日後自會細細稟報。」
必定不會中選?
若水冷然抬頭。
「你希望我選不中?」
「是。」林遠低聲懇求地,「求公主不要做傻事。復興大計自有林家和一班大臣來完成。公主唯有保全自己,才能告慰先皇先後在天之靈。」
心中感激,卻又凄然。
你以為,連錦年是你們這麼容易能推翻的嗎?
如今大昭朝的臣子尚在朝中的已為數不多,且大多品位不高,又如何與苦心謀劃了十餘年的連家抗橫?
「好在公主您現在還有個姐姐,且實力不容小覷。」見若水沒有回應,便當作她是默認了,林遠心寬了不少,「姐妹倆同時被選中的可能不大,他們總是會在兩姐妹中權衡的。公主只要再謹慎些,便無需擔心了。」
只要平安度過四年,便可以出宮了。
這四年裡,自己是拼了命也會保全她的。
「遇見我的事情,你並沒有和你的父親說吧?」若水忽然問道。
林遠點頭。
怕父親和自己的意見會不同,所以決定先斬後奏。
若水點頭,揚起燦爛的笑容:「你放心吧,我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
秋夜的風,吹動她身上的紗裙,在身後的牆上拉出一個長長的影子。
林玉萱卻絲毫沒有感覺到寒冷,一雙不大卻漂亮的眼睛此時滲透著深深的恨意,看著不遠的暗處,竊竊私語的沈若水和林遠。
嘴裡,泛起一絲腥味。
翌日。
不到卯時,若水便被笙兒從溫暖的被窩中拉起。
要開始準備梳妝了。
進宮已一個月整,今日便是小選,要從競選的秀女中選出十人,參加一個月後的大選,到時選出最佳的七八名,便冊封品級。
按規矩,小選時秀女們都是統一穿著由殿中省特製的白色藍邊的宮袍,梳統一的雙雲髻,秀女們唯一可以自己決定的便是髮髻上的髮飾。
笙兒打開若水的梳妝盒,嘆道:「小主,您怎麼沒多帶些髮飾來?這些都是您平日里戴過的,雖說不是不美,可也……」心中為主子焦急,「聽說如蝶小主那有好些好看的,您怎麼不要些來?老爺夫人也真偏心。」
若水只是笑笑。
不是他們偏心,是自己一早說了無心於宮中的日子,他們便也沒在她身上下心思。
其實這簡單些未嘗不是好事。
雖然賢妃是這次選秀的主事,可亦是皇帝的妃子。入選的秀女,將來都是要與她同爭一個丈夫的,打扮的漂亮了,反而會引起她的反感。
順手從抽屜里抽出一個錦盒,紅色的底,上面用金色的線綉了細細碎碎的花兒。
「便用這個罷。」淡淡地,並不再多說。
笙兒打開,卻是一支通體透明的蝴蝶簪,栩栩如生的比翼雙飛蝶,微微顫動的翅膀與觸鬚,閃耀著耀眼的光。簪身處,亦是精細地雕了攀沿而上的細碎花兒。
便是滿心歡喜。
原來小主還留了一手。
雛鳳宮正殿。
二十二名秀女齊齊地排成四排,從左到右分別按東西南北四院站了。
如蝶恰站在第二行,若水的右邊。
「妹妹放心罷。我聽姑姑們說,姐妹倆大多不會被同時選中的,你只要不要太突出,自然不會有事。」如蝶小聲地安慰道。
若水乖巧地點點頭,臉上是恬淡的笑容。
忽地,她的視線卻停在了如蝶的髮髻上。
那是一支純金打造的梅花簪,精細之至,連花蕊都細細地分明可見。
臉色卻是忽地一白。
「姐姐,您怎麼……」結結巴巴地開口,似是嚇得不輕。
如蝶也緊張起來。
這簪子是母親花了重金請了蘇州最好的工匠打的,會有什麼差錯不成?
「姐姐,你莫不知那柳貴妃是極愛梅花,梨香宮裡中了好些梅花。賢妃前幾日才受了柳貴妃的氣。今日你戴著這梅花簪子……」
話未說完,如蝶已經白了臉色。
「那……該如何是好?」霎時無了主意,如蝶小聲地。
皺著眉想了一會,若水才道:「不如……姐姐您戴妹妹的簪子罷!」話畢便向髮髻上,拔下那隻蝴蝶簪。
碧玉的翅膀輕輕地上下晃動著,如蝶霎時失了神。
「好美……」
揚手將簪子插到如蝶的髮髻上,若水是一臉如釋重負。
「這簪子是母親留給若水的遺物,一直捨不得用,如今給姐姐派上了大用場,娘知道了,必然也是欣慰的。」
如蝶,對不起了。
何況,落選也許更是幫了你。
如蝶亦是一臉感覺,正欲開口道謝,卻聽外頭的尖銳嗓子喊道:「賢妃娘娘到——」
賢妃是一身紅底黑色的滾邊的宮裝,上面用琉璃金線綉了大朵大朵的牡丹花。
那美麗的容顏卻有些憔悴。
看來真為柳瑤的事苦惱不已。
眾秀女齊聲行禮。
「罷了。」賢妃淡然道。
小選看的是秀女們的儀態身段與琴棋書畫。
對這些若水都頗有自信,雖然父皇母后不曾嚴苛地要求過她,畢竟還是堂堂公主,沒些拿的出手的技藝豈不是丟皇家的臉面?
正想著,前面已唱了個名字。
最先出列的是若水院子里的姚晴。
姚晴走到前面,由幾位嬤嬤先細細地看了——這不過是個儀式,進得宮來的秀女,幾乎沒有會讓她們看不上眼的。
接著便是賢妃,由侍女扶了,款款地走下三步的階梯,只略略一看,問了些家世,便搖了搖頭。
姚晴的相貌一般,又無顯赫的家世,落選亦是若水意料之中。
姚晴是一陣低聲的抽泣。
接著便是西南北三院排在前頭的秀女。
如蝶是第七位待選的秀女。
「沈如蝶。」
如蝶滿心歡喜地出列,微微朝若水一笑,便移步上前。
若水的心霎時提到了嗓子眼。
若是賢妃見了那簪子怒不可遏,要處置如蝶怎麼辦?那樣便真是對不起沈家了!
正心慌意亂之時,前頭的賢妃忽地大怒一聲:「你!好大的膽子!」
眾秀女皆嚇了一跳,齊刷刷地望住如蝶。
只見賢妃滿面怒容,一邊的兩位嬤嬤緊緊地抓住如蝶的髮髻,髻上的髮飾早已叮叮噹噹落了一地。
一邊的侍女一哆哆嗦嗦地,手中捧著那隻碧玉蝴蝶簪。
「你竟敢戴這支簪子!」賢妃的聲音是失常的尖銳,那眼神彷彿是見到了最為恐怖的東西,「是什麼人派你來的?你說!」
如蝶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哭著哀求:「娘娘,並無他人指使如蝶,如蝶並不知情啊娘娘!」抽泣著,忽又尖聲喊道,「沈若水!這簪子是若水給我的,如蝶並不知情啊!」聲音里是強烈的恐懼與憤恨,一句句狠狠地刺進若水心裡。
慌亂地抬頭,若水正對上直視她的賢妃。
若水獃獃地望著盛怒的賢妃與哀號著的如蝶,如同一個看不見的盲者一般。
「若水,你快告訴娘娘,這簪子是你給我的,不關我的事啊!」如蝶掙脫了兩位嬤嬤的手,衝到前面抓住若水。
迷濛的淚眼,哭花了她一張如花似玉的臉。
「我……」若水惶惶地開口,不知所措地望著面前的淚人兒,「我……姐姐……這簪子,我不知道,不是我……」
如蝶霎時愣住。
隨即展顏而笑。
沈若水,說什麼無心宮中富貴,原來都是騙人的,騙人的!
無力地垂下手。
只怪我輕信了你罷。
若水怔怔地望著如蝶踉蹌離去的背影,如同迷了路的孩童一般孤寂與無助。
如蝶,切勿怪我。
華清欠你的,日後定當還你。
小選的名單下來,若水,玉萱,蘇素和葉莞爾皆在名單之內。
十中四。
這又應了宮中那個傳聞——東院風水好,住東院的秀女幾乎個個都能在這後宮佔一席之地的。
其他中選的秀女分別是西院的王巧兒,南院的董佩芳——據說是董貴妃的遠房親戚,邵芝蘭,許曉蝶,北院的趙一儀,夏芙等。
小選之後,十位秀女便搬到了雛鳳宮正宮居住,亦被允許時常在中宮走動,拜訪各位妃嬪貴人。
今日,若水便偕了蘇素,去拜訪宮中兩妃中的另一名妃子——德妃。
據玉萱講,這德妃是在連錦年登基之前便跟了他的,原先只是一個小小的侍妾,連錦年登基后,卻憑著一個不滿月的女兒,封了德妃。其餘的事,只略略聽笙兒提過,知道這個德妃不甚得寵,平日里不大出來見人罷了。
咸安宮。
恰如其名,正是一個偏僻幽靜的去處。
紅牆黑瓦,茂林修竹,幾隻灰色的雀兒在院子的雜草叢中細細地尋著。
宮內的宮女也不多,打進門起,就只瞧見一個在院子中掃落葉的老嬤嬤,和侍候在德妃身邊的侍女提花罷了。
提花領著兩人進了正殿,便往後頭請德妃去了。
便坐下細細地打量著這大廳。
淡色鵝黃的長幔,梨花木榻子,榻子上擺了一張烏木的矮桌,上面放了一個瀟湘竹編的果籃,裡面擺了幾個梨子——卻不似別處那樣的是晶瑩剔透沁著水珠,有些發乾。後頭擺一個素白的雨過天青瓷瓶,插了幾枝新鮮的松柏。
牆上掛一幅黑白刺眼的水墨畫,是幾匹奔騰的駿馬。
一點也不像是個宮妃的寢宮。
「看起來,這德妃果然是不怎麼得寵。」蘇素喝著茶,輕聲地,彷彿自言自語般。
若水只是笑。
在這宮中,不得寵的人也許反而是最幸運的人。
青色的竹帘子掀開。
一個青色的身影裊裊而至。
只一眼,若水就覺得自己是喜歡上了這個女子。
細緻的眉眼,淡淡流露的風情,眉間顧盼流轉的風姿,卻不像宮中這些專心於勾心鬥角的女子。
「坐罷。」德妃只淡淡一笑,眼卻看住了若水。
「早聽說今次進宮的秀女,都是傾城之貌。原先心中還有些不以為然,今日一見兩位妹妹,果然是天仙一般的人物。」
「娘娘過獎。」若水亦展顏道,「娘娘亦是風華絕代,不然如何坐上這德妃之位。」
「卻不見娘娘的小公主?」蘇素卻忽然道。
似是在提醒若水,德妃如今的地位是母憑女貴。
似乎聽慣了這樣的疑問,德妃倒沒有不悅之色:「本宮身份低微,小公主乃皇家血脈,自然是交由皇後娘娘撫養。」
面色雖平靜,卻有難掩的心酸。
母子連心,她並不是不想女兒的。
每日早晨便站了在小公主居住的祥麟宮,細細地傾聽那清脆的哭聲。是餓了,是冷了,是尿床了?一一在心中猜度著。
卻無法見上一眼。
心中亦不是不恨的。
全是因為眼前的女子!
她忽地抬頭,目光犀利直視若水——笑容燦爛,錦衣玉面,卻不知有多少人已經為了她,她的家犧牲!
心中莫名地一慌,若水打翻了手裡的茶盞。所幸茶水已溫,只是潑濕了一身水綠的羅裙。
德妃慌忙道:「妹妹小心!」
罷了,她又知道些什麼,亦是個可憐的女子,失了父母兄弟,如今只能孤單單一人,為心中的仇恨所吞噬。
於是起身,輕輕地拉過若水的手,用絹子細細地擦了。
「看見妹妹,倒讓本宮想起本宮的一個親家表妹了。」她的聲音清冽,卻又異常地柔和,「說起她呀,真是個小迷糊。」放下若水的手,她又坐回上首,「對了,她也是這次的進選的秀女之一——好像還和若水妹妹同個院子。」
「哦?」蘇素來了興趣。
若水心中卻忽地一沉,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漸漸瀰漫。
「她叫林玉萱。」德妃輕聲地吐出這個名字。
若水心中一緊,幾乎要喊出聲來。
她見過她!
在母后的壽辰上,她見過她!
林暮將軍的長女,林遠的親姐姐!
林亦顰。
秋風一陣涼似一陣。
院中的景色開始變得有些蕭瑟荒蕪起來。
正是到了深秋。
若水倚在小窗前,獃獃地望著院子里打掃落葉的宮女。
腦子裡,是怎麼也揮不去的影子。
那日,若水伴了蘇素從德妃宮中出來。
卻是精神恍惚。
她是林遠的姐姐,是林家為了她傅家才把她送進宮來的。
還有林玉萱。
雖然林遠沒有說,但若水肯定林玉萱也必然是他們送進宮來迷惑連錦年,甚至趁機在後宮掀起一場軒然大波的棋子之一。
林家為了傅家的大昭王朝,還要犧牲多少人。
如今,自己也成了他們的棋子——或許是最有力的棋子。
但不同的是,她甘願做棋子。
自從遇見林遠以後,腦子裡每日每夜不斷地出現父皇母后的樣子,以及她想象中他們慘死的樣子。
心中的恨亦漸漸地加深。
她恨。
她要報仇。
用盡一切手段,甚至犧牲所有需要犧牲的人。
驀地,身邊的蘇素卻停住了腳步。
表情卻是凄然。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竟是如蝶。
穿了宮中二等宮女穿的天藍流蘇裙,梳了最平常不過的雙環福髻,眉眼依然,卻憔悴了許多。
心中忽地抽緊,不由地慌亂起來。
聽說如蝶被分配到柳貴妃的梨香宮裡,不曾想今日在這裡能遇見她。
愣愣地想時,如蝶亦已走近。
眼神不是不恨,如同鋒利的刀刃一般,瞬間將她割得體無完膚。
卻只能隨身邊的嬤嬤拜下,口中呼,小主萬福。
蘇素連忙去扶,開口,已是哽咽:「姐姐何必多禮。」
一雙芊芊玉手,已有些許粗糙。
兩行清淚下,若水亦是不忍,卻不禁道:「姐姐受苦了。」說著便要上前。
卻是一個清冽的耳光,久久迴響在她的耳內。
「無需你貓哭耗子。」正對上如蝶憤恨的眼神,漲紅的臉,與緊咬的唇。
火辣的感覺蔓延開來,若水忽然展顏而笑,如同開敗的牡丹般凄美。
「你好大的膽子!」身邊的嬤嬤跳腳,「敢打主子,真箇沒了規矩了!」說著又涎著臉,對若水討好笑道:「小主您受驚了,老奴回頭定好好教訓這不知規矩的丫頭,給小主您消氣兒!」
笑容隱去,若水只是淡淡地:「罷了,今日之事嬤嬤莫放在心上,就饒了她一次吧。只是日後得教著點規矩,今日虧的是頂撞了我這還沒名沒份的秀女,若是衝撞了哪位正主,怕是連嬤嬤一併連累了。」
老嬤嬤連忙點頭稱是,揪著如蝶便去了。
回身,卻是蘇素一張漠然的臉。
「我倒是小瞧姐姐了。」一張幽怨的臉兒,不復當日的青春燦爛,明亮皎潔。
心中冷然。
「何止是妹妹你小看了她,連我們都被她那與世無爭的傻獃獃的樣子騙了過去。」
身後傳來一個明艷的聲音,原來是董佩芳,伴了邵芝蘭夏芙兩人款款而來。臉上亦是滿滿的不屑與嘲笑,「為爭上位,連自己的親姐姐都出賣了,嘖嘖,」她嬌笑著,一把畫了舉杯邀明月花樣的執扇輕巧地掩住櫻桃小嘴,「這樣的事,佩芳自問做不出。」
身後亦是竊竊的笑聲,連同三名跟隨侍候的宮女。
「蘇妹妹趁早還是莫與她一起了罷,」夏芙亦上前,親熱地拉了蘇素,「你與人家又有什麼干係,非親非故,還能盼這人家說體己話不成?」
喉頭髮緊,若水急急地看住了蘇素。
不,千萬不要丟下我……
我已失去了姐姐,還要失去一個妹妹不成……
蘇素卻是蓮步輕移,走近了董佩芳,笑靨如花:「姐姐今日是要去花園裡賞花罷?昨兒個妹妹見有一處晚菊開得正好,不如由妹妹領著幾位姐姐看去?」
幾聲嬌笑,身姿裊裊而去,只留若水一人,在這颯颯的寒風中,冷不自禁。
眼前晃出一個淡粉色的影子。
是林玉萱。
不知林遠和她說了什麼,自從那日之後,原本就與若水親厚的的林玉萱更加地與她親熱起來,不時地送一些家中帶來的香料給她,粘著她,講一些宮裡的是是非非——雖然無聊,但卻十分有用。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今日,不知她又帶來什麼樣的是非。
「姐姐,你知道嗎,昨日柳貴妃在皇後面前給賢妃臉色看,氣的賢妃娘娘今日卧床不起,不肯再去皇后那請安了。」還是那副小心翼翼害羞的表情,小臉上卻洋溢著得意的神色。
太后一向深居簡出,因此宮中的妃嬪們每日早晚只需去乾清宮向皇后請安便是了。
「賢妃真的病了么?」心中雖有答案,卻假裝感興趣地,否則怕她今後不肯再給她講這些小道消息了。
「自然不是。」林玉萱得意洋洋地,「姐姐你想,原先是自個兒宮裡的粗使丫頭,如今卻騎在了自個兒的頭上,任誰心中也不會好過的。」說著又低聲道,「聽說柳貴妃恃寵生嬌,連皇后也不放在眼裡。不過皇后一向為人隨和,不予計較罷了。」
這樣的行事,怕是已經惹得宮中不少人不滿了罷?
「皇上呢,還是一樣對柳貴妃寵得緊嗎?」心中一動,不由地浮現出那張恬淡的臉。
連錦年。
每一想起,便總在心中計較。
為了她而封了個貴妃的他,為了她而封鎖了夜清宮的他;奪了她傅家天下的他,殺了寵愛自己的父母的他。
卻每每令自己的心絞痛不已。
「也不曉得皇上底是看上她什麼了。如今梨香宮是夜夜承歡,每日來往的人絡繹不絕,熱鬧過宮外的市集。」
玉萱臉上是不易察覺的不屑,若水卻敏銳地看在眼裡。
只覺告訴她,玉萱並不在意大選之事,並不在意是否能夠被選上做皇帝的妃子。
怕又是為了林家復興大計犧牲的可憐女子。
「近來,你表哥有來看望你嗎?」忽地想起那日玉萱看到林遠的表情,若水心中暗暗有了猜測。
果然,玉萱的臉頰飛起兩抹霞紅。
「自那日後,便再沒有來。每每在人前看到,也只是漠然。」
聲音是低低的委屈。
看來她的猜測十有八九。
「他可對你說了什麼?」
她搖搖頭,想了想又道:「表哥只說姐姐您是大表姐的朋友,讓我平日里多與你親近,互相有個照應。」說著她抬臉看若水,「姐姐,你看我近日來做的還好嗎?」
心中不禁感動。
如今宮中也只有玉萱這麼一個朋友了罷?
林家,華清欠你們的不謂不多。
忽地,她又拿出一個小香包,半個巴掌大小,紅色的底,綉了金絲的朵朵花骨朵兒,煞是精緻可愛。
「姐姐,這時玉萱新做成的香包,給姐姐罷。」她揚起小臉,一臉陽光明媚。
若水接過,放在鼻下細細地聞了,竟是一種從未聞過的香味,卻煞是好聞。自小父皇疼愛,各種番邦進貢的香料亦賞了不少,卻從未聞過這樣的。心中不由好奇。
「這是什麼香料?」
「是爹拖人從南方帶來的,香味清而不濃,有提神醒腦之效。」臉上滿溢擔憂之色,「近日來看姐姐一直是心神恍惚,玉萱心中擔憂得很。」頓了頓,又道,「表哥心中,也擔憂得很。」
一愣,隨即釋然而笑。
何嘗不知林遠對她的好呢?自小便是他那暖暖的目光注視著自己長大,那關係,早已超越了君臣。
只是,身負父母的仇恨,深深地連累了他。
低頭,只是無語。
卻不見林玉萱嫉恨的眼神,緊咬的銀牙。
沈若水,林遠是我的,打小便有的情意,豈是你寥寥幾面的機緣能比得上的?
我定要護他周全,不讓他成為你權利路上的踏腳石。
梨香宮。
已是冬日。
寒冷的風從他的鬢間拂過,在鬢角留下白色的霜。
玄黑色的袍子不斷迎風飛舞著,寬大的袖子里裝滿了刺骨的冰涼。
青蔥歲月已去,故人不再。
卻始終放不下那一段桃色絢麗。
玉嵐山下。
白色粉色的花兒開滿道路兩旁,稀稀拉拉地,幾個形色匆匆的行人。
忽地,前頭傳來幾聲清脆的馬蹄聲。
看去時,卻是兩匹馬,前後頭悠悠然地走著。
前頭是一匹雪白的馬兒,上頭坐著的是一名白衣飄然的女子,如瀑的長發在腦後鬆鬆地挽成兩個小圓髻,並無金釵玉飾,只零零星星地插了些小花,煞是可愛調皮。
後頭則是一匹棗紅色的寶馬——稍有些眼力的人便能看出,這是一匹久在江湖的馬,耳朵機警地抖動,注意著周圍的動靜。
馬上是一名玄衣男子,玉帶金冠,眉眼如畫,臉上淡淡的溫煦笑容看著前頭嬌小的身影。
卻不能掩他身上所散發出的危險氣息。只憑他腰間的那一柄鳳血玄鐵便可知他的身份——武林盟主姜天威的外孫,當朝左僕射的次子——連錦年。
據聞當今聖上已下旨,將自個兒最疼愛的德馨公主許配給連錦年,德馨公主不從,負氣出走——莫非前頭的這清麗少女,便是德馨公主?
倒真是天生的一對。
忽地,前面的女子轉過頭來,沖男子嫣然一笑,如綻放的梨花一般清美:「姓連的,你在後頭拖拖拉拉地做什麼呢?別以為我不曉得,你是故意拖延時間,等著父親派人來抓我回去!」話畢,一揚馬鞭,輕輕揮下,馬兒登時加快了速度,得得地小跑起來。
連錦年將那笑容如數收下。
一夾馬肚,緊緊跟上。
傅華清。
他心中無奈地默念這個名字,嘴角卻是最溫柔的笑。
原以為說服了她回宮去,沒想到臨下山,她卻提出了要到江南一游。
那他還能說什麼?只看著那張皎潔的臉,他便毫無抵抗的能力。
罷了,誰讓我,已深深地陷入到你嘴角的梨渦里呢?
是什麼時候的事?
腦子中模模糊糊地想起。
……
夜色朦朧中,湖面上是瀰漫的霧氣。
透過這重重的霧氣,他恍恍惚惚地望見對面那個白色的身影。
清風拂來,撩動她素白的紗衣,隨風裊裊飛舞;如瀑的黑色髮絲亦隨風纏繞在她的頸間。
恍惚中,他卻能看見她頸脖處如細瓷一般白滑的肌膚,梨花一般純潔透明的眉眼,黑白分明的眼眸,如同深深的漩渦,連帶著嘴角那兩個小巧的梨渦,瞬即將他卷了進去。
……
便是在那時候罷?
便是在那時候,我已經無法自拔。
便是在那時候,知道他日你對我的恨,會成為我心中那根最尖銳的刺,即便拔了去,依然有傷口在汨汨地流血,痛一輩子。
卻,不能背叛我的家族,我的責任。
又如何忍心要你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族人被滅,最後也香消玉殞在這權利的鬥爭中?
好罷。
便帶你去江南罷。
最好你去了那裡,便永遠不要回來。
身後有微微的響動,回頭看時,卻是柳瑤。
「皇上,外頭冷,您快進屋子裡來罷!」柳瑤探出小小的腦袋,唇邊是討好的笑容。
誰都說她得盡後宮三千寵,長伴君王枕邊卧,卻不知,這個皇帝對她,始終是淡淡的。偶爾給一個神情恍惚的笑,大多數時候時漠然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同床異夢。
這是她先前在一個姑姑嘴裡聽來的詞,此刻卻深深領會了它的含義。
連錦年勉強地牽動嘴角。
心中卻是一片灰暗的沉悶。
為何如此相似的眉眼,卻沒有她萬分之一的神韻?
慈安宮。
一進門,連錦年便聞到那股熟悉的暖香。
榻上躺著的,依然是那個煙視媚行的女子。姣好的容顏,婀娜的身段,沒人能把她與太后這個老態龍鐘的詞聯繫在一起。
這便是連蓉蓉,他的姑姑,當朝的太后。
亦是前朝皇帝最寵愛的容妃。
「母后今日身子還妥嗎?」連錦年恭敬地。
連蓉蓉只略略地點頭,便不再去看他。
不去看他,亦是因為自己怕了他。
原本並沒有把自己這個侄子放在心上,原以為篡位是哥哥與其長子的謀划,他不過是其中一枚棋子罷了。卻不曾想,他才是最後的贏家。
他殺了自己的親哥哥,逼迫僅登基一個月的父親退位,然後昭告天下——太子薨,聖上悲傷過度,不宜再操勞國事,讓位於他。
他笑到了最後。
錯了。
他們連家並沒有贏,他也沒有贏。
因為這個做了皇帝的連錦年,心中念念不忘的是傅家的女子,是傅華清。
傅華清,已經成為他揮之不去的夢靨,深深地烙在他的心裡,讓他這一輩子都困在這束縛之中。
對傅華清,她亦是有不少了解的。
她十四歲時進宮,五年之後華清便出生了,整個後宮,都成了她的天下。
沒錯。
與其說這後宮是她們這些妃子——母儀天下的皇后,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她的天下,不如說是這位蠻橫驕縱的公主的天下。
可她在見她的第一眼,那個尚襁褓的嬰兒就讓她心悸不已。
想必是那個時候心中便有預感,傅華清於她,必是比皇帝還深刻的存在。
只是,只是這樣而已嗎?
傅華清,已經從她生命的舞台退出了嗎?
「聽說,那柳貴妃最近鬧騰得很。」她細細地品了口茶,甘甜的水汨汨地流入她的喉嚨,如連日的陰雨天氣終於出了一縷陽光。
半日沒有聲響,她不禁抬起頭望去。
卻見連錦年面無表情,獃獃地望住對面的牆。
是一副梨花。
不由地嘆口氣
「再過幾日便是大選了。」於是便提起另一個話題,「今次這批秀女……」說著便想起連碧綉,深嘆了口氣,「可憐了碧綉這孩子。」
又是夜。
「公主,您這是為什麼?」顧不上君臣之禮,林遠緊緊地抓住她的肩膀,重重地搖著,彷彿要把她從恍恍惚惚的狀態中搖醒過來。
「若讓連家的人知道了您的存在,臣真不敢想他們會對你做出什麼!」一想起皇后的慘死,他的心就一片一片的發涼。
若她也遭受了這樣的侮辱,他還怎麼會有生存下去,復興大昭的勇氣?
「他,他不會殺我。」淡淡地吐出這樣的話,她倔強地偏過頭。
聞言,心底是裊裊升起的微酸。
「他是什麼樣的人,您還沒有看清楚嗎?」他不是那個你愛的連錦年,他從一開始就在欺騙你的感情,他一開始就是為了奪你傅家的天下才接近你的!
她低著頭,半晌無語。
末了,才抬起頭幽幽地:「我並不是要得到他的寵愛,我只是要有一個機會。我的目標始終是連蓉蓉和連錦年。」她凄然笑道,「我和你們不一樣。我從沒想過光復大昭。」
我只是要殺了殺死我父母的仇人罷了。
忽然,黑暗中有細細的笑。
依舊是溫柔的。
「如果這是您最後的決定,那麼,臣必將……」深吸一口氣,「肝腦塗地。」
輕咬銀牙,再也止不住淚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