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命里無他(5)
第93章命里無他(5)
她從我的攙扶中退開,退到身後的椅子上坐下,垂下眸子木然道:「我大哥過世之前讓我來投奔你,有一樣東西要我交給你,說你一定用得到……」
無顏道:「哦?」
她看我一眼,又看向無顏,哽咽著喚道:「慕容哥哥……」
我很有眼色地起身,道:「你們久別重逢,一定有很多話想說,剛剛興安坊和如玉坊都差人送來了戲本子,我正好過去挑一挑。」
一炷香過後,我坐在涼亭里發愣,就聽小丫頭翠翠提高聲調喚我:「夫人!」
我回過神來,道:「曲目都念完了?再倒著念一遍我聽聽。」
翠翠無奈道:「夫人,奴婢已經照您的意思倒著念了十二遍了。」
我道:「哦。」
她問我:「夫人覺得選哪些好?」
我隨手在戲單上點了幾個給她:「這個不錯,還有這個,這個。」
翠翠嘆口氣:「夫人,你手邊的那個是菜單。」忍不住探一探我的額頭,「也沒發燒啊,怎麼精神這麼不濟?」順著我的目光看去,瞭然道,「夫人是不是很在意那個被撿回來的姑娘?」
七
翠翠的話令我陷入沉思。若說不在意吧,還真有那麼一點兒在意,可是細思一番,又覺得著實沒什麼好在意的。
這位蕭姑娘是無顏的舊相識,還是他恩公的女兒,如今她落難,來投奔他,他待她親切一些也是應該的,我若是介意這一點,就顯得小肚雞腸了。
可是翠翠卻頗為理解地道:「那姑娘長成那副模樣,也難怪夫人在意,如今公子跟她共處一室,若換作是我,早就坐不住了……夫人你做什麼去?」
我已經走到涼亭邊上,回頭道:「翠翠你說得不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成何體統。」目光一涼,「我若是不做點兒什麼,總覺得他們會做點兒什麼……」
翠翠慌忙上前拖住我道:「夫人你冷靜點兒,你……你該不會是要抄傢伙衝進去吧?使不得使不得。」
我茫然地看她一眼,道:「想什麼呢?快去,備些茶水點心,隨我過來。」
一盞茶過後,托著茶水點心的翠翠在我身邊提醒我:「夫人,你再不敲門,黃花菜都涼了。」
我抬起的手又放下,嘆口氣,道:「算了。」轉身道,「走吧。」
「吱呀」一聲門響,翠翠道:「公……公子。」
我身子一僵,定在那裡。無顏大約是看到了點心,吩咐翠翠:「不必送進去了,蕭姑娘已經歇下,晚膳做些清淡的東西送過來。」
翠翠恭謹道:「是。」
無顏又道:「下去吧。」
我調整好表情,回頭道:「怕你們說話無聊,所以讓翠翠做了些點心,你不要以為我是在意你們說什麼才故意找借口過來的,我只是覺得不好怠慢了貴客……」頓了頓,「你幹什麼用這種表情看我?」
他挽了我的手,臉上一抹淡淡的玩味:「說謊都不會說,還真是小孩子。」
我不滿道:「說起小孩子,裡頭那位蕭姑娘比我還小。」
他臉上的笑意未散,語氣極淡:「她和你不同。」
我想了想,問他:「你的意思是她比我強?」
他握了握我的手,看我一眼道:「我的意思是,並不是所有的女子,都同你這樣心思單純,一眼就能看透。」
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讓人聽了怪不是滋味的。話本子上說,這世上的男子大抵都有征服欲,越是猜不透一個人的心思,便越是在意這個人,若是早早就將對方玩弄於股掌之中,大概離厭煩也不遠了。
我心裡堵著一口氣,悶悶地跟在他身邊,連他帶我去哪兒都沒心思問。
他察覺到我突然的沉默,在花園裡的假山邊上停下來道:「平日里不總是一肚子話要跟為夫說嗎?今日突然這樣安靜,為夫好不適應。」
我道:「我今天跟你沒話說。」
他笑吟吟問我:「為什麼?」
我撈起爬在假山上的一根藤蔓,假裝沒聽到他的話。微風徐來,吹亂了頭髮,裙角也被吹起來。我沉默,他也久久沒有應我,不由得偏頭看他,卻撞見一雙極幽深的眸子。
一時之間,心魂好像都要被那雙眸子給攝走,半晌,才蹙眉道:「你……你看我做什麼?不許看我。」
他的呼吸近了一些,空中似有暗香浮動,可我知道,那不過是我的錯覺。
他眸色更深,語氣卻輕浮:「不許看?我還偏要看。」
我剛想避開他的目光,臉就被他的手穩穩停住,聽他問我:「這張臉不許我看,是想讓誰看?若有可能,倒很想將夫人關在家裡面,只給我一個人看。看夫人的表情,是想說我獨佔欲強,還是霸道無賴?」輕笑,「什麼都好,夫人只是我一個人的夫人,這輩子都是我的。」
我被他這番話說得呼吸一亂,調整半晌,才開口問他:「那你呢?你是誰的?」
他拿著我的手,找到他的心口,道:「這顆心,永遠都是你的。」
突然很想問他:「那這個人呢,也可以是我一個人的嗎?」
可是問了好像顯得自己也很霸道無賴,為了不至於同他變得一樣,把手收回來往身後一背,評價他:「唔,就你會說好聽的。」又道,「我剛剛在揀戲本子,你也過來幫我挑一挑,你有沒有什麼想聽的?」
他笑著跟上來道:「想聽夫人唱。」
我道:「你夫人五音不全會嚇跑各路賓客,說不定把你的蕭姑娘也嚇跑了。」又問他,「說起來,蕭姑娘說有東西交給你,是什麼?」
他道:「她一路受人追殺好像便是因為那樣東西,只是她頭腦尚有些混亂,話說得顛三倒四,我也不得要領。」淡淡道,「給她些時間。」
我點了點頭,道:「十年前你究竟對她說什麼了,惹她記掛了這麼久。」
他輕描淡寫道:「我能對一個七歲的小姑娘說什麼?便是說了,作不作數也需另說。」
我忍不住同情道:「蕭姑娘真可憐。」
他揉一揉我的頭,又添道:「何況有些哄小孩子的話,說過便忘了。」
我頓下來,思慮片刻,問他:「那你平日跟我說的話也都是哄我的?」
他含笑道了兩個字:「你猜?」說完就氣定神閑地抬腳朝前走了,我咬牙切齒地想,此人說的話,當真一個字都不能放在心上,否則你當成金科玉律,他卻說不作數就不作數了。
蕭清婉主僕二人在靈均山莊住下,一晃半月。
雖說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我二人交流的機會卻並不多。我這個人喜歡熱鬧,也喜歡結識朋友,一般見過兩次面就是熟人了。可是同這位蕭姑娘,卻一直沒有熟悉起來的機會,或許也可以說,她不給我這個機會。
她雖對我客客氣氣的,卻是為了把我擋在外面才同我客氣的。
這一點也無可厚非。她對無顏的心思,我一看就知道了。她不願意同情敵親近,也屬於人之常情。我為了不給她心裡添堵,能避著她就避著她,這些日子倒也相安無事。
那日,翠翠送胃藥給我,順便通傳,說蕭姑娘來了。
我看著她將葯碗放下,道:「想著也該來了。」
翠翠提醒我:「奴婢覺得蕭姑娘來者不善,這幾日,奴婢不止一次看到她在背後瞪夫人呢,她一定嫉妒夫人嫉妒得要命。」
我道:「就你眼神好。」將翠翠打發了出去,撈起案上的葯碗,等蕭清婉進來。
淡紫色長裙的女子款款行到我近前,我抬起頭看她,嘴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是個美人。
美人卻率先贊我:「雪河清水,空谷幽人。姐姐如此絕色,也難怪慕容哥哥會鍾情於姐姐。」
我含笑問她:「蕭姑娘怎麼知道他不是喜歡我的內在?」
她亦笑道:「男人看女人的第一眼,看的都是皮相。」
我想起初見無顏的那天,自己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也不知他見我第一眼時,到底什麼感想。收回思緒,朝女子淡淡一笑,道:「坐。正想找蕭姑娘談談心,沒想到蕭姑娘就來了。」
她眉頭微挑,坐了下來,目光卻落到我喝了一半的湯藥上,關懷道:「聽說姐姐胃不好,長年服藥。」
我道:「每日一碗,都習慣了。」
她杏眸一眯,提醒我:「是葯三分毒。」
我道:「不過是些滋補的葯,於我自己,倒是可喝可不喝,只是怕夫君不放心,才沒有間斷過。」
女子纖長手指放在衣袖上理了理,我注意到那裡的繡花很別緻。
她臉上掛著笑:「慕容哥哥對姐姐可真好。」
我慢悠悠道:「太好了有時候也是負擔呢。」
她手指一動,臉上卻微瀾不起:「姐姐的這句話,倒聽得人好生艷羨。」
我攬衣起身道:「蕭姑娘,最近山莊里的荷花開得很好,可願陪我去走一走?」
她道:「樂意之至。」
荷花開了滿塘,一座竹木的渡橋伸向水間,盡頭是座竹木亭,在亭中落座后,蕭清婉望著四下風景,道:「這座小亭雖然樸素,但建在水上花間,卻也十足地風雅。」
我邊倒茶邊道:「蕭姑娘喜歡?我也喜歡。當時不過隨口說了句岸上觀荷沒有意思,夫君便找人搭了這座亭子。」笑吟吟問她,「蕭姑娘覺不覺得,我夫君這個人還挺別出心裁的。」
她接茶杯的手一抖,我忙穩好她:「小心,莫要被水燙到。」慈愛的口吻道,「這樣好看的手,萬一燙壞了多可惜。」
她避開我的手,望向亭外荷花。
看了一會兒,忽然轉過臉看向我,唇角勾著一抹笑,極為明艷動人:「我小的時候,慕容哥哥也常常帶我去看荷花,他還說若我喜歡,可以日日都陪我去。」說完挑釁地看著我,「我爹平日里忙,沒時間管我,我哥哥整日遊手好閒,也時常將我晾到一邊,唯獨慕容哥哥待我好,教我彈琴習字,還教我騎馬射箭。我爹過世的那一年,他千里迢迢自秦國趕來,幫忙料理我爹的後事,還助我哥哥整肅軍紀,平定內亂。我爹臨終的意思,是想將蕭家交給他,將我……也交給他。雖然慕容哥哥因為我年紀小沒有答應,可我問過慕容哥哥,若是有朝一日我長大成人,他願不願意娶我……」
我聽后從茶煙中抬頭,淡淡問她:「他答應了?」
她笑得更加明麗逼人:「是,他親口答應了我。」
我悠悠道:「蕭姑娘肯定記錯了。」
她緊緊盯著我:「這樣的事,我怎可能記錯。」
我不動聲色看她一眼,道:「你絕對記錯了。北嬈那個地方,哪裡有荷花。」
她神色微怔:「什麼?」
我道:「蕭姑娘方才不是說了嗎,他時常帶你去看荷花,還答應你天天陪你去看。可是我記得北嬈這個地方,距離漠北也不遠了吧?」飲了一口茶,「漠北之地,想看到荷花可不容易。」又笑了笑,「不過,蕭姑娘那時候年紀還小嘛,記錯了也很有可能,十年前的事,再好的記性也有記錯的時候,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她終於不再是那副強裝淡然的神情,手指在桌上握緊,眼睛一紅,臉上總算有些小孩子的情態:「我這就去問慕容哥哥,當年說的話究竟算不算數!」
晚上,我窩在床上研究過兩日壽宴的菜單,突然就伸來一隻手,把菜單拎走,一抬頭,就見罪魁禍首一屁股在我身旁坐好,玄衣玄袍,俊眉修目,一張臉卻比尋常要端肅些。
我見他來者不善,忙往床裡面縮了縮,卻被他一把撈回來。
他板著臉道:「沒做虧心事,你躲什麼?」
我舔了舔嘴唇,道:「我這不是做了虧心事了嗎?」
他一副坦白從嚴,抗拒更嚴的表情,道:「說。」
我態度良好地認錯:「明知蕭家姑娘對你有意思,還說那些話刺激她,是我的不是,而且她是你恩公的女兒,我的確該給她留點兒面子。唔,你想打就打,想罵就罵吧。」又認真地保證,「我一定不吭一聲,也不會讓別人知道你有家暴傾向。」
他總算忍俊不禁,我見狀將他的手臂一抱,道:「就知道你同我開玩笑。」
他道:「該說你是有恃無恐,還是狐假虎威?嗯?」
我有理有據地道:「我是見小姑娘對你一片痴心,卻憋著不說,怪急人的,只好刺激她一把,受了刺激,她一定跑去找你。早早斷了念頭,對她來說也是好事。你覺得呢?」
他笑吟吟地看我:「你怎麼知道她會斷了念頭?」
「沒斷嗎?」
「斷了。」
「甚好。睡覺。」
躺下之後,他抱著我,聲音沉沉地響在我耳後:「梨兒,你便這樣信任我?」
我在半睡半醒間應他:「嗯,我自然信你……」
他親在我的頭髮上道:「若你有朝一日知道,我其實也會騙你……」
我翻了個身,往他懷中縮一縮,道:「阿煜,你怎麼能騙我……你若是騙我……」
若是騙我,就一直騙下去,騙我一輩子,永遠不要讓我發現。
八
本以為,蕭清婉在無顏那裡碰了釘子,一定會頹上幾日,可是聽翠翠說,這姑娘跟平日沒什麼異常,聽說過兩日是無顏的生辰,竟還在苦練劍舞,想要獻給無顏作賀禮。練舞就練舞吧,還專門挑在無顏一定會經過的地方,這就有些讓人惆悵。
我站得遠遠的,陪著無顏看了一會兒姑娘婀娜生動的舞姿,暗自嘆一口氣。
自家夫君生了一張招桃花的臉,我這個當夫人的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可是想一想,如果這麼容易就被搶走,這個夫君不要也罷。
想得太入神,竟然不自覺地將這聲「不要也罷」說出了聲。
耳畔聽他問我:「不要什麼也罷?」
我回神過來,道:「沒什麼。」示意了一下花下舞劍的女子,道,「為了你這麼費心,不去慰勞慰勞?」
無顏攜了我的手,含笑道:「夫人不喜歡,我們繞路。」
還未抬腳,那邊的蕭清婉已經眼尖地看到了我們,細細軟軟的嗓子喚了聲:「慕容哥哥。」
我轉身欲走:「你去吧,我避一下嫌。」
無顏手上力道一重,拉住我,命令的語氣:「隨為夫過來。」
行到蕭清婉身邊,見她白衣白裙,素麵朝天,臉頰微紅,有些喘,因為出了層薄汗,有種風情萬種的味道。
侍女依依為她遞去絲帕,她抬手去接,衣袖下露出一截細白的手腕。她另一隻手上握了一把長劍,劍柄上的垂穗很是精緻好看。
她笑著對無顏道:「慕容哥哥,你的生辰,我獻劍舞給你,可好?」
無顏自然道好,又贊她方才的舞姿:「劍舞風流,不錯。」
她赧然一笑,目光不知是經意還是不經意地在我臉上掃過,又漫不經心地移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