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安娜·卡列尼娜.下》(88)
「怎麼樣,快活嗎?」安娜臉上帶著歉疚和親熱的表情出來把他迎住,問道。
「像往常一樣。」伏倫斯基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情很好,便回答說。他已經習慣了她這種情緒變化,今天他特別高興她的這種變化,因為他自己的心情也極好。
「我看見了!這太好了!」他指著前廳里的箱子說。
「是的,該走了。我坐車去兜了兜風,太快活了,所以就很想回鄉下去。你沒有什麼事需要耽擱吧?」
「我就盼著呢。我去換換衣服,馬上就來,咱們談談。你叫人擺茶。」
於是他到他的房裡去了。
他說「這太好了」的口氣也有些令人不快的感覺,就像是在小孩子不再淘氣時對小孩子說的;更使人不快的是,她的歉疚的口氣與他那種自以為是的口氣形成鮮明的對照。她一時間覺得自己的火氣又冒起來,可是她使勁兒壓了壓,把火氣壓下去,又像剛才一樣快快活活地迎接伏倫斯基了。
伏倫斯基一進來,她就對他說了說她今天是怎樣過的,以及她要走的打算,其中一部分是重複早就準備好的話。
「你要知道,我這差不多是靈感來了,想通了,」她說,「何苦在這裡等離婚呢?在鄉下不也是一樣嗎?我再也不能等了。我再也不想指望,不想聽什麼離婚的話了。我打定主意,再也不讓這事影響我的生活。你也同意吧?」
「哦,是的!」他惴惴不安地看了看她那激動的臉,說道。
「你們在那裡幹了些什麼呀?有些什麼人呀?」她沉默了一會兒,問道。
伏倫斯基說了說客人的名字。
「酒席是好極了,還有划船比賽,這一切都挺有意思,不過在莫斯科就免不了有可笑的事。來了一位女士,是瑞典皇后的游泳教師,表演了一番游泳技術。」
「怎麼?她游泳啦?」安娜皺著眉頭問。
「穿一件紅色游泳衣,又老又丑。那咱們什麼時候走呀?」
「多麼無聊的玩意兒!怎麼,她游泳有什麼特別嗎?」安娜沒有回答,卻問道。
「根本沒什麼特別的。我也說,無聊透了。那你究竟想什麼時候走呀?」
安娜搖搖頭,彷彿想抖摟掉不愉快的念頭。
「什麼時候走嗎?越早越好。明天來不及了。後天吧。」
「好的……不,等一等。後天是禮拜天,我要到媽媽那裡去一下。」伏倫斯基說著,發起窘來,因為他一提到母親,就覺得安娜用懷疑的目光盯著他。他發窘證實了她的猜疑。她的臉一下子紅了,她躲開了他。現在浮現在安娜眼前的已經不是瑞典皇后的教師,而是那個同伏倫斯基母親一起住在莫斯科近郊的索羅金娜公爵小姐了。
「明天你可以去一趟嗎?」她說。
「不行!我去辦的那件事所需要的委託書和錢,明天還收不到。」他回答說。
「既然這樣,那咱們索性不走了。」
「那又為什麼呀?」
「再晚我就不走了。要麼就是禮拜一,要麼就不走了!」
「究竟為什麼呀?」伏倫斯基似乎非常吃驚地說,「這沒有意思嘛!」
「你覺得這沒有意思,因為你從來不管我的事。你不想了解我的生活。我在這裡真正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照料甘娜。你卻說這是作假。你昨天就說,我不愛女兒,卻裝作愛這個英國女孩兒,這是不正常的;我倒很想知道,我在這裡怎樣生活才算正常!」
有一小會兒她猛醒過來,很害怕自己違反了自己的本意。可是雖然她知道這是在害自己,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不能不向他指出,他是多麼錯誤,她不能向他屈服。
「我從來沒說過這話;我說的是,我不贊成這種無緣無故的愛。」
「你既然自誇直爽,為什麼不說實話呢?」
「我從來不自誇,也從來不說假話。」他壓制著心中往上直冒的火氣,小聲說,「很遺憾,如果你不尊敬……」
「尊敬是人空想出來的,為的是掩蓋沒有愛情的空虛。你要是不再愛我了,那就不如老老實實說出來。」
「哎呀,這簡直讓人受不了!」伏倫斯基站起來,叫道。他站到她面前,慢慢地說:「你為什麼非要試我的耐性呢?」他說這話時帶著一種強忍住的神氣,好像有許多話要說。「忍耐是有限度的。」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叫起來,一面驚慌地注視著他整個的臉上,尤其是一雙冷酷可怕的眼睛里那十分明顯的憎恨神情。
「我的意思是……」他剛開口,又停住了,「我倒要問問,您想要我怎樣。」
「我能要您怎樣呢?我只能希望您不要像您想的那樣,拋棄我。」她完全明白了他沒有說出口的話之後,就說道,「不過我要的不是這個,這是次要的。我要的是愛情,可是愛情沒有了。因此,什麼都完了!」
她朝門外走去。
「等一等!等……一等!」伏倫斯基沒有舒展皺得緊緊的眉頭,卻拉住她的手把她攔住了,「這是怎麼回事?我說我們要推遲三天再走,你說我這是撒謊,說我這人不老實。」
「是的,我還要再說一遍:一個人責怪我,說他為我犧牲了一切,」她想起更上一次吵嘴時的話,就說道,「那這個人比不老實的人更壞,這種人沒有心肝。」
「哼,忍耐是有限度的!」他叫起來,並且立刻把她的手放開。
「他恨我,這很明顯。」她在心裡說,於是她一聲不響,頭也不回,踉踉蹌蹌地從房裡走了出去。
「他愛上別的女人了,這就更明顯了。」她一面想著,一面走進自己房裡。「我要的是愛情,可是愛情沒有了。因此,什麼都完了,」她在心裡重複著她說過的話,「也應該了結了。」
「可是怎樣了結呢?」她自己問自己,並且在鏡子前的安樂椅上坐下來。
許許多多想法湧上心頭。想她現在上哪裡去,是到撫養她長大的姑媽家去,到陶麗家去,還是乾脆一個人出國去;又想現在他一個人在書房裡幹什麼,這是最後決裂的爭吵,還是有可能再一次和好;又想,她在彼得堡所有的熟人現在又會怎樣議論她的事,卡列寧對這事又會怎麼看。還有很多其他想法,都是猜想她和伏倫斯基決裂之後會出現什麼情形,這些想法一齊湧來,但她並不是一心一意地想著這些念頭。她心中還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那是她真正感興趣的,但她弄不清那是什麼。她又一次想起卡列寧,也就是想起她產後的那場病和她害病時的心情。她想起她那時說的話「我怎麼沒有死呀」和那時的心情。於是她一下子明白了她心裡縈繞著的是什麼。是的,這是了結一切的唯一辦法。「是的,就是死!……」
「卡列寧的羞恥和丟臉,謝遼沙的羞恥和丟臉,我的可怕的羞恥——只要我一死,就一了百了了。等我死了,他就會後悔,就會可憐我,愛我,為我痛苦。」她一直帶著自憐自惜的微笑坐在安樂椅上,把左手上的戒指捋下又戴上,從各方面真切地想象著他在她死後的心情。
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他的腳步聲,打亂了她的思緒。她裝作收拾戒指,對他連看也沒看。
他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小聲說:
「安娜,要是你想走的話,咱們後天就走吧。我什麼都同意。」
她沒有作聲。
「怎麼啦?」他問。
「你自己知道。」她說,這時候,她再也忍不住了,就放聲痛哭起來。
「別管我,別管我吧!」她邊哭邊訴說,「我明天就走……我還不光要走呢。我是什麼人?一個墮落的女人。是你的累贅。我不想折騰你了。不想了!我要讓你自由。你不愛我,你愛上別的女人了!」
伏倫斯基請求她放心,並且一再地說,她的猜疑毫無根據,他絕不是也絕不會不愛她,他倒是比以前更愛她了。
「安娜,你為什麼這樣折騰自己也折騰我呢?」他吻著她的手說。這時他的臉上流露出溫柔的表情,她也覺得聽到他的聲音中有淚音,並且覺得自己的手上有淚水。於是安娜那無比強烈的嫉妒頓時化作無比強烈的熱戀;她摟住他,在他的頭上、脖子上和手上拚命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