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
堂吉訶德與一大群豬相遇
當晚夜色漆黑。月亮雖在天上,卻鑽進誰也看不見的地方。大概是狄亞娜女神去地球的另一邊溜達了,結果是山巒昏暗一片,谷地漆黑一團。堂吉訶德終歸還是凡胎俗骨,前半夜睡了一覺,後半夜卻再沒合眼。桑丘就不一樣了,他從來沒有什麼後半夜,總是一覺從天黑睡到天亮,足見他身體有多麼好,而且無牽無掛。堂吉訶德可是滿腹心思,徹夜未眠,最後乾脆叫醒桑丘對他說:
「桑丘,我真佩服你生性無憂無慮。我猜,你八成是硬邦邦的大理石或者青銅做成的,既不動手腳,也不動感情。我徹夜不眠,你卻整宿酣睡;我流淚,你唱歌;我滴水不進,有氣無力,你卻撐得懶洋洋、昏沉沉。像樣的用人本該分擔主人的憂愁、揣摩主人的心思,哪怕裝出個樣子也行啊!你瞧夜晚是多麼安詳,咱們的所在多麼靜謐,這一切都呼喚咱們從夢境中清醒過來。求求你,快起來,從這兒走出幾步,振作起來,拿出知恩必報的勇氣,抽打自己三四百鞭子,把為杜爾西內亞驅魔的事大大向前推進一步。我是在苦苦哀求你,不打算像上回那樣跟你動武,因為我知道你出手很重。你做完了這事,後半夜也就所剩無幾,我可以吟詠我的孤獨凄涼,你也能讚頌自己的忠貞不貳。反正咱們定下來回村去干牧羊行當,不妨現在就開個頭。」
「老爺,」桑丘回答,「我又不是修道的教士,用不著睡到半夜爬起來抽打自己。再說,渾身生疼的,怎麼能放下鞭子就唱歌呢?您老還是讓我睡覺吧,別再拿抽鞭子的事逼我了。早晚我一急,發誓連衣服上的線頭都不碰一下,更甭說身上的汗毛了!」
「好一副鐵石心腸!好一個無情的侍從!我供養你的麵包、我過去和將來給你的種種好處,全都白費了,你一點不知感恩戴德!多虧我,你才當過一陣總督;多虧我,你眼看就能指望封上伯爵或者別的類似頭銜。只消混過這一年,你准能如願,因為我清楚:黑暗過後,光明在望[1]。」
「我不懂這些。」桑丘頂撞他,「只知道一睡著,什麼擔心呀,指望呀,操勞呀,光彩呀,全沒了。也不知是誰發明的睡覺,真該好好祝福他!睡夢像大氅,能捂住人人心裡的煩惱,像充饑的吃食,解渴的清水,驅寒的火苗,散熱的涼風;一句話,像是四處管用的銀錢,什麼都能買到;像是秤桿秤砣,端平了牧人和國王、傻瓜和能人。不過我也聽說,這睡夢只有一點不好,就是跟死了一樣;一個人睡熟了跟死人沒多大分別。」
「桑丘呀,」堂吉訶德說,「你這番話說得真漂亮,我還從來沒聽見過你這麼有口才。可見你常說的一句老話還真在理:不管生在哪一窩,就看吃草跟哪撥。」
「哎呀老天!」桑丘回答,「我的主人老爺,這回可不是我諺語成串了,輪到從您的嘴裡三三兩兩地冒出來,比我強多了!當然,我說和您說大不一樣:您總是說到點子上,我老是說得不當不正。不過反正都是諺語。」
這時候,他們突然聽到那一片野地里一陣沉悶的轟響和刺耳的尖叫。堂吉訶德連忙站起來,一把抓住劍柄。桑丘噌地鑽到灰驢肚子底下,還用那捆兵器和馱鞍兩邊擋著,嚇得渾身發抖。堂吉訶德也有點惶恐。那嘈雜聲越來越大,離兩個嚇呆的人越來越近;至少有一個是這樣,另一個的勇氣是人所共知的。原來是幾個人趕著六百多頭豬去集上賣,正好從這兒路過。豬群吱呀哼哧亂成一片,幾乎震聾了堂吉訶德和桑丘的耳朵,所以一時弄不清是怎麼回事。這哼哼唧唧的一大群蜂擁而至,毫不客氣地從堂吉訶德和桑丘兩人的身上踏過去,踩塌了桑丘的掩體,不僅撞倒了堂吉訶德,還捎帶上洛西南特。這群骯髒的畜生來勢迅猛,吱呀哇呀,滾滾向前,把一切都弄得亂七八糟,馱鞍、兵器、灰驢、洛西南特、桑丘、堂吉訶德,通通在地上翻來滾去。桑丘掙扎著站起來,要主人把佩劍遞過來。他已經看出原來是一夥兒不管不顧的豬大爺,說是打算砍死六七頭。可是堂吉訶德對他說:
「老兄,由它們去吧!我是罪有應得,受到此番作踐。天譴公正,就是如此懲罰戰敗的遊俠騎士:讓豺狼吞噬他,黃蜂蜇刺他,豬玀踐踏他。」
「給戰敗的遊俠騎士當侍從,」桑丘回答,「大概也得受到天罰,讓蒼蠅叮、虱子咬,還加上忍飢挨餓。我們侍從只是伺候騎士,又不是他們的兒子、近親什麼的;那他們作了孽,我們子孫四代陪著受罪,也不為過。可是,桑丘家的人和吉訶德家的人有什麼相干?算了,後半夜還有時間,咱們還是再躺下去睡一覺吧!上帝會叫天亮,咱們自有吉祥。」
「你自個兒睡吧,桑丘。」堂吉訶德說,「你生下來就是睡覺的,我生下來就是熬夜的。天亮之前這段時間,我準備縱情遐想,吟詠一首短小情詩來傾吐胸懷。你還不知道呢,昨晚我已經打好腹稿了。」
「按我說,」桑丘回答,「胸懷裡能用來編小曲的東西怕是不多。您就任意去唱小曲吧,我可得隨心睡覺。」
說著,四仰八叉往地上一倒,接著又側身拳腿,無牽無掛地睡著了,真是不算賬、不愁債,也不管他頭疼腦熱。堂吉訶德往樹榦上一靠(不知是山毛櫸還是軟木樹,此處西德·阿麥特·貝嫩赫里沒有指明),伴著自己的嘆息聲,唱出下面一段:
愛情啊,每當我想起
你對我如此殘忍嚴厲,
我寧可迅速奔向死亡,
無邊的苦難從此止息。
我剛剛靠近苦海岸邊,
進入風平浪靜的港灣,
一陣生命的歡愉襲來,
我便停步而躑躅不前。
就這樣生活將我殺戮,
而死亡又使生命復甦。
哦,何等古怪的境遇!
永遠在生死界上躊躇。
每吟一句詩都伴隨著無數嘆息和充盈的淚水,彷彿他的心真被失敗的苦澀和遠離杜爾西內亞的悲傷刺穿。此時天色大亮,陽光直射桑丘的雙眼。他醒過來,伸伸懶腰,撣撣衣服,活動著麻木的四肢,於是便看見豬群如何蹂躪了他的糧袋。他不禁連連咒罵那伙兒牲口,還進一步推而廣之;然後主僕二人接著趕路,夕陽西下時分,見對面走來十幾個騎馬的男子,還有四五個徒步行人。堂吉訶德為之心頭一震,桑丘更是慌了手腳。那幫人迎面而來,手持長矛圓盾,一副來者不善的架勢。堂吉訶德轉向桑丘,對他說:
「桑丘,可惜我已經不能再舞槍弄棒,因為有言在先,手腳被縛。不然,這些朝咱們走來的傢伙,不過是花糕甜點。但願這是一場虛驚。」
說話間,騎馬的幾個已到近前,二話不說,團團圍住堂吉訶德,還伸出長矛抵住他的前胸後背,似乎準備結果他的性命。一個步行過來的,把食指豎在雙唇之間,不許他出聲,然後拽起韁繩把洛西南特牽出大路。另外幾個步行的也拉起桑丘和灰驢就走。令人納罕的是他們個個鴉雀無聲,緊緊跟隨在押解堂吉訶德的那人後面。堂吉訶德幾次想問帶他去哪兒、打算幹什麼,可他嘴剛一動,一圈長矛的鐵尖就收攏過來。桑丘的遭遇也一樣:剛要開口講話,那個步行的就用尖棍戳他。他們連灰驢也不饒過,彷彿它也想說話似的。眼看夜幕降下,他們益發緊趕慢趕,弄得兩個俘虜更加擔憂,而且耳朵里還聽他們時不時嚷嚷道:
「穴居人,快走!住口,強梁之徒!等著算賬吧,你們這兩個吃人生番!哼哼什麼?瞪什麼眼睛?該死的蠻子!殺人不眨眼的妖怪!吃肉不吐骨頭的猛獅!」
還有好多類似的稱號,不斷刺痛著落難主僕二人的耳膜。桑丘不免一路心裡琢磨起來:
「我們怎麼成了雪雞?我們什麼時候搶糧來著?我們吃什麼人的剩飯了?還有什麼矇事矇事,我們可沒蒙過事!我一點也不喜歡他們這麼說我們。這回可真是頂風揚場了!亂棍一齊打,小狗倒霉啦!哎呀,但願這次晦氣的運氣到這裡是頭了!」
堂吉訶德痴獃呆地一路走去,左思右想弄不明白為什麼用那麼難聽的話罵他們,最後只琢磨出一個道道兒:凶多吉少。
夜裡一點多鐘,一行人總算到了一座城堡。堂吉訶德一眼看出是不久前寄宿過的公爵府邸。
「上帝呀!」他一認出老地方便說,「這是怎麼回事啊?這府上本來是待客殷勤有禮的嘛!如今我吃了敗仗,當然一切都由好變壞,壞的就變得更糟。」
他們走進城堡大院,一見那種排場,不禁大吃一驚,內心更是害怕。究竟如何,請讀下章。
[1]原文為拉丁文,引自《聖經·約伯記》第十七章十二節,但應為:「亮光近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