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一輯閑書・寂寞的春朝(19)
記得有一年在上海生病,忽而想起了學生時代在日本吃過的早餐醬湯的風味;教醫院廚子去做來吃,做了幾次,總做不像,後來終於上一位日本友人的家裡去要了些來,從此胃口就日漸開了;這雖是我個人的生活的一端,但也可以看出日本的那一種簡易生活的耐人尋味的地方。
而且正因為日本一般的國民生活是這麼刻苦的結果,所以上下民眾,都只向振作的一方面去精進。明治維新,到現在不過七八十年,而整個國家的進步,卻盡可以和有千餘年文化在後的英法德意比比;生於憂患,死於逸樂,這話確是中日兩國一盛一衰的病源脈案。
刻苦精進,原是日本一般國民生活的傾向,但是另一面哩,大和民族,卻也並不是不曉得享樂的野蠻原人。不過他們的享樂,他們的文化生活,不喜鋪張,無傷大體;能在清淡中出奇趣,簡易里寓深意,春花秋月,近水遙山,得天地自然之氣獨多,這,一半雖則也是奇山異水很多的日本地勢使然,但一大半卻也可以說是他們那些島國民族的天性。
先以他們的文學來說吧,最精粹最特殊的古代文學,當然是三十一字母的和歌。寫男女的戀,寫思婦怨男的哀慕,或寫家國的興亡,人生的流轉,以及世事的無常,風花雪月的迷人等等,只有清清淡淡,疏疏落落的幾句,就把乾坤今古的一切感都包括得纖屑不遺了。至於後來興起的俳句哩,又專以韻取長,字句更長——只十七字母——而餘韻余,卻似空中的柳浪,池上的微波,不知所自始,也不知其所終,飄飄忽忽,裊裊婷婷;短短的一句,你若細嚼反芻起來,會經年累月的使你如吃橄欖,越吃越有回味。最近有一位俳諧師高濱虛子,曾去歐洲試了一次俳句的行腳,從他的記行文字看來,到處只以和服草履作橫行的這一位俳人,在異國的大都會,如倫敦、柏林等處,卻也遭見了不少的熱心作俳句的歐洲男女。他回國之後,且更聞有西歐數處在計劃著出俳句的雜誌。
其次,且看看他們的舞樂看!樂器的簡單,會使你回想到中國從前唱「南風之熏矣」的上古時代去。一棹七弦或三弦琴,撥起來聲音也並不響亮;再配上一個小鼓——是專配三弦琴的,如能樂,歌舞伎,凈琉璃等演出的時候——同鳳陽花鼓似的一個小鼓,敲起來,也只是冬冬地一種單調的鳴聲。但是當能樂演到半酣,或凈琉璃唱到吃緊,歌舞伎舞至極頂的關頭,你眼看著台上面那種舒徐緩慢的舞態——日本舞的動作並不複雜,並無急調——耳神經聽到幾聲琤琤琤與冬冬篤拍的聲音,卻自然而然的會得精神振作,全身被樂劇場面的節吸引過去。以單純取長,以清淡制勝的原理,你只教到日本的上等能樂舞台或歌舞伎座去一看,就可以體會得到。將這些來和西班牙舞的銅琶鐵板,或中國戲的響鼓十番一比,覺得同是精神的娛樂,又何苦嘈嘈雜雜,鬧得人頭腦昏沉才能得到醍醐灌頂的妙味呢?
還有秦樓楚館的清歌,和著三味線太鼓的哀音,你若當燈影闌珊的殘夜,一個人獨卧在「水晶簾卷近秋河」的樓上,遠風吹過,聽到它一聲兩聲,真像是猿啼雁叫,會動蕩你的心腑,不由你不撲簌簌地落下幾點淚來;這一種悲涼的調,也只有在日本,也只有從日本的簡單樂器和歌曲里,才感味得到。
此外,還有一種合著琵琶來唱的歌;其源當然出於中國,但悲壯激昂,一經日本人的粗喉來一喝,卻覺得中國的黑頭二面,決沒有那麼的威武,與「春雨樓頭尺八簫」的尺八,正足以代表兩種不同的心境;因為尺八音脆且纖,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跡近女性的緣故。
日本人一般的好作野外嬉遊,也是為我們中國人所不及的地方。春過彼岸,櫻花開作紅雲;京都的嵐山丸山,東京的飛鳥上野,以及吉野等處,全國的津津曲曲,道路上差不多全是游春的男女。「家家扶得醉人歸」的《春社》之詩,彷彿是為日本人而詠的樣子。而祗園的夜櫻與都踴,更可以使人魂銷魄盪,把一春的塵土,刷落得點滴無餘。秋天的楓葉紅時,景狀也是一樣。此外則歲時伏臘,即景游,凡潮汐干時,蕨薇生日,草菌簇起,以及螢火蟲出現的晚上,大家出狩,可以謔浪笑傲,脫去形骸;至於元日的門松,端陽的張鯉祭雛,七夕的拜星,中元的盆踴,以及重九的栗糕等等,所奉行的雖系中國的年中行事,但一到日本,卻也變成了很有意義的國民節會,盛大無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