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誰把故鄉的星空擦亮(1)
我的故鄉
除去死亡,什麼也不缺少,
太多的幸福,
讓你昏昏欲睡。
—安娜·布蘭迪亞娜《關於我們的故鄉》
1
來談談我們的故鄉吧——
讀這樣的詩句,心裡會有怯意。
是近鄉怯里的那種怯吧?是以,我這多年積壓的沉默,才會在一瞬間被迅疾的時光一箭射穿。
時光如白駒過隙。踩在這一季漫卷的黃葉上,與土地相親的裂空微響就會從腳底傳入耳際,直令人懷念。於是憶起某年某歲,我也是這般踩著一地的黃葉,在星光下,放下心頭最潔凈的恐懼與夢想。如同一次靈魂的分娩。
是時,我沒有白駒可乘——我坐的是火車,老式的綠皮火車,去遠方。
孤獨的一列火車,奔跑在荒野上,奔跑在星空下,馱著蒼茫的夜色和少年的蒼茫心事,向南,向南。
咔嚓,咔嚓,咔嚓……
直到把家鄉變成故鄉。
後來,遠行的綠皮火車就成了一個狹長的夢境。
夜色被撕裂,在少年的眉睫上紛紛揚揚。時隔多年,輕微一閉眼,或是思緒的一個低眉一個深嗅,我便能迎面撞上那呼呼風聲。
風聲從耳際一直潛入心底。
一節一節的車廂,彷彿一節一節的時年。
在車頂昏黃的燈光下,我摸索著一排一排的陳舊座位,側身坐下,然後吃力地推開車窗——睜大眼睛看著掠過原野的風灌進來。
那風聲分明很久遠了,卻依然鋒芒霍霍,裡面夾雜著各類氣息。無名站台的燈火,若有若無的狗吠,枯樹中飛鳥的振翅,草叢中輕微的尿騷味……當然,也藏著無數歲月的刀子。
回憶是被舊日風聲切割的片段。形態各異,大小不一。在眼前逐一停留後,便飛快地消散於箭矢一樣的時光馬蹄。
2
這些年,音樂播放器里的曲子一直在刪刪減減。聽來聽去的,總是那麼幾老歌。鍾愛的越少了。
我想,我是被舊時光禁錮了。時間的上一秒,在下一秒的覆蓋下迅速老去。而我,就像是一隻貧瘠的蚌,被不斷傾瀉又不斷減少的流年掩埋在深河,卻始終抱著身體里的那粒吸食回憶的沙,妄圖將其凝成不朽的珠貝。
也是被自己禁錮。時常,竟不允許自己有一點點放縱。譬如去接近一個喜歡的人,譬如說一些張揚的話,又譬如,僅僅是往播放器里添置一新歌。即便是如斯輕微的放縱,也會無限加劇內心對那些固守的回憶的羞恥感。
性中的隱晦,終究是孤獨而靜默的。
或許連自己都不曾懂得。
馬修·連恩的《bressanone》一直收藏著。在無數個漫長的深夜,我聽著它入夢,或失眠,直到心的空間,失去了孤寂那部分的重量。
馬修的聲音中有孤獨,有絕望,有空曠,充滿自然的質感。他披散著長,閃爍著狼一樣的眼神,歌唱。在最後一絲風死去的荒原上。在子宮一樣的深海里。一把蒼涼的聲音,如一把深的撕咬。
就那樣,一句一句地把人唱老,把歲月唱老。
一列火車馳騁在星空下。那是布列瑟農的星空。
在那裡,他要與親愛的姑娘告別。
那裡曾是他與她幽會的地方,地處佛羅倫薩與慕尼黑之間。一個非常靜美的小鎮,被落落鄉村包圍。山谷中迴響著教堂的鐘聲,山羊在牧場里漫步,青草蔓延在腳下,遠處是高聳入雲的白色山頭,到了晚上,就會有無數的星星在天空中相聚。
那裡的景色,聖潔而安寧,多像他們握在手中的戀。
離別的時候,在附近鄉村的火車站,他看到她的眼淚中依稀有星空的倒影。布列瑟農,那個生長著溫暖記憶的地方,頃刻間泊滿了濃烈的憂傷。
漫天的星星送他們各自離去。
火車賓士。他在夢中緩緩入睡。隱約中,他聽到歌曲,有異常美妙的旋律與歌詞。醒來后,他趕緊下車,去往最近的咖啡館,用一張餐巾紙把夢裡所得全部記下。永遠記下。
一年後,他才有機會把夢中的歌曲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