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誰把故鄉的星空擦亮(4)
因為真正大權在握的人,並沒有對齊奧塞斯庫下台後依然存在的殺戮負責。他們在人民的傷口上歡笑,撿拾勝利的果實。
學會不再歡樂,
學會不再用微笑去安慰
殺戮。
你的一縷笑聲
會擊落樹枝上的鳥兒。
那些鳥兒啊,唯有一次不幸
才能維持它們的生命。
每一次歡樂都會讓某人負傷。
在你們的世界里,歡樂又有何用?
夜裡我夢見整個部隊都在咯咯大笑,
而我們像周圍的稻穗似的紛紛倒下。
——《歡樂又有何用》(高興譯)
對此,安娜·布蘭迪亞娜深感痛心。厭惡,悲憤,繼而是徹底的失望。對政治,對新統治者。要如何忘記那些子彈穿過血肉之軀的沉悶的呼嘯?要如何忘記一個孩子爬到坦克的炮塔上,沙啞著嗓子高呼自由,自由,自由……她忘不了。
是以,她又回到了多瑙河畔。
回到安靜的村莊,回到自然與文字中。
生活,就像她在詩歌中所寫的那樣——用一葉草香醫治自己,用鳥鳴漱口,在失眠的夜晚,服下月光製成的藥片。她在那裡,捕捉詞語的影子,射獵詩意,讓文字的靈魂在一支兒時的搖籃曲中消隱。在柔軟的天空下,讓植物的根脈進入身體,讓飛累的翅膀沉入泥土,讓沉睡的花粉凝在指尖。如此,她將成為一粒葡萄,一顆青豆,一枚麥子,與故鄉的氣息,無限貼近。
5
一直在寫詩。
目前,安娜·布蘭迪亞娜已被文學評論界公認為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羅馬尼亞最具藝術價值的女詩人之一。
世界各地,都有為她著迷的讀者。
「布蘭迪亞娜的詩歌既有力量,又有魅力,先是思想的魅力,它在舞蹈,在尋找著那些悅耳、透明的物質,並用這些物質進行著一場卓越的精神遊戲。」羅馬尼亞科學院院長、著名文學評論家歐金·西蒙說。
詩人,本就是個文字的藝術家。
在她的筆下,一切皆可入詩。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心靈捕獲到的。從讚美,到品味,從思索,到探討。一切都是簡單的,一切又都是神秘的。
回歸鄉村后,她曾在文中表示,「我開始夢想著寫出簡樸的,橢圓形的詩,這些詩應該具有兒童畫作那樣的魅力。在這些畫作面前,你永遠無法確定圖像是否恰恰就等於本質。」
在天與地之外,在物質與心靈之外,在詞語與圖像之外,一好的詩歌,就可以給讀者多種與多重的空間。
但我依然深信,是自然與鄉村的詩意賦予了她神聖的力量。可以提煉靈魂,抵達智慧的古老唇語。
「上帝等待著人在智慧中重新獲得童年。」在自然的腹地,最初的詩意豈可被天地私藏?那裡,一片鴨翅,一莖鹿角,一根草葉,都是眾神雲集的地方。
又想起馬修·連恩的一段述說。大抵是關於他與自然,與生靈,與音樂的隱秘因緣。而那最初的溯源,就在他的故鄉,他的童年裡:
「我母親一直是個大自然的愛好者。她常常帶我和我的侄子去爬山,一天大約爬十五到二十公里,回歸到山林中去露營。這總是又好玩,又充滿了美感。
我大約六歲的時候,有天一大清早,我們登山穿越過山林。空氣清冽濕潤,彷彿才從夜氣中醒來,陽光才剛剛開始照耀在樹頂與圍繞著我們的山尖上。當我們穿越過森林,我們來到了一片清澈的小片草地,草兒長得高而翠綠。每個人都忽然站住,彷佛被什麼巨大的東西驚住。然後我也看見了。在草地上的晨光中,站著一隻巨大的公鹿,頭上的叉角雄壯地舉起,吐出的氣彷彿晨霧中的煙氣。每個人的心中都升起了如此的宏偉與驚艷之感,好像我們直直看入了神的臉。我覺得我是與神面對面了。而後它忽然奔入森林,消失無蹤。」
我是多喜歡這一段話啊。這喜歡里,有一種對哀傷獨具修復性的幻覺,令人遲遲不可離去。不過,我雖沒有見過那樣的森林,那樣的公鹿,但記憶中亦有不朽的神跡,與血脈之,與生養之地,息息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