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誰把故鄉的星空擦亮(5)
6
那時,我在耳屋的穀倉內,貓著身子,給倉外的母親遞稻穀。一撮箕,一撮箕,又一撮箕。一抬頭,就能看見母親頭頂灰白的一叢。母親舉起雙手接過稻穀,「嘩」的一聲將它們倒進籮筐里。
不一會兒,倉內的稻穀就被我刨出了一個大坑,我喜歡坐在裡面,耗子一般地鑽來鑽去,也不怕癢,鼻子貪婪地聞著那穀物的香味。被陽光暴晒的香味。被星空撫摸的香味。被母親汗水親吻的香味。化肥的香味。時間的香味。苦字的香味。
母親在倉外喚我的小名,說「滿了,滿了」,我在倉內央求著母親,「再玩一會兒,再玩一會兒」。而屋頂上的亮瓦漏下青色的光柱,照耀浮塵飛舞,光芒落到穀倉里,那些善良的稻穀就成了為我涌動的江河。
穀倉里,成群的蛾子撲撲地飛舞,它們怕打著短小的翅膀,在我的身上起起落落,出細微的悶響,宛若禱詞。
後來,母親去世,我離家,穀倉也拆了。耳屋寂寞地空著。籮筐放在牆角,結著蛛網,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望著我。蛾子都飛走了。牆上依稀有它們產下的卵,時間太久了,也只剩下了黏黏的碎屑子,在空氣中不舍地悠蕩著。
卻多了一叢泡桐樹的綠芽,怯怯地從屋外鑽了進來,細細瘦瘦的模樣,在光柱下曬著被歲月過濾的陽光,無憂,也無求。
前幾年因心有深壑,便妄想用一些溫暖的氣息來填補。
那段時間,我瘋狂地想念穀倉的味道。於是,我開始嘗試吃大米。生的大米,越毛糙越好。毛糙,才能最大程度地粘連著稻穀的記憶,我的記憶。當那些堅硬的大米被我的牙齒磨碎,乳白的米漿抵達舌尖時,我彷彿又回到了那條稻穀的江河裡,蛾子在我肩上「嗒嗒」地飛……
如此,精神上的某種需要,便獲得了奇異的滿足。那些舊事的脈搏與體溫,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體里。
亦時常想起那年在漢江邊,我就那樣望著白茫茫的蘆花出神。
我的嘴巴不說話,我的眼睛不流淚,只會用年少的思想跟蘆花交換鄉思。心裡念一句「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時間就深了。暮色就上來了。清霜落在我的鼻尖,像一記又一記清涼的吻。
暮色中,江水倒越清亮了,娓娓無聲地流過卵石,端住一叢蘆花的影子,又綽約地繾綣而去。
那些倦飛的野鴨,「撲拉,撲拉」地落到蘆葦叢中,也不怕人,就那樣齊刷刷地望著我,它們模樣慧黠,眼睛黑溜溜的,在清寒的空氣中閃著溫和的光,似兩顆剛剛洗過的小豆子,精明、脆弱、神秘。
7
來談談我們的故鄉吧——
安娜·布蘭迪亞娜在詩中告訴我們,她的故鄉,在一個脆弱的國度。任何落葉都可能叫它滅亡。故鄉的天空布滿了星星,如此沉重,有時垂到了地面,稍稍走近,你會聽見那些星星被草胳肢得笑個不停。大片大片的花,猶如太陽,刺痛你乾燥的眼眶,每棵樹上都掛著無數圓圓的太陽。那裡除去死亡,什麼也不缺少,太多的幸福,讓你昏昏欲睡。
又蒼涼,又溫暖。
是的,生命這襲華麗的袍子,底子總是蒼涼的,上面還爬滿了虱子。可那些虱子身上帶著被歲月孵出的體溫,那才是供我們靈魂棲息的暖意。
讀這樣的詩,我也是寧願就那樣昏昏欲睡的。
被她筆下隱秘的安寧所感召。背著心中的野火,置身於故鄉的天空之下,任憑耳畔記憶的車輪滾滾,時間的馬蹄蕭蕭。
在那裡,星星沸騰,大地岑寂,每一個縫隙間,都充滿了聆聽的生命。一朵歡笑的花,散出忘卻式的香息,便與慈祥的神明無異。
譬如此刻,聽著樓下小販的叫賣聲,我的幸福感就會從一隻饅頭裡一口一口地咬出來。
日曆上顯示,今日大雪。
而我的窗外卻是陽光普照。
恍然中,只覺歲月如流,季節若失。
不知道我的家鄉落雪了沒有?
記憶中家鄉的雪夜星空,真是美極了的。萬物落雪,大地的鋒芒納藏,只余飛鳥逐蒼狗。低頭問一句,能飲一杯無?也不須要有人來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