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蘭波的紙上臥遊記(1)
如果我想望歐洲的水,我只想望
馬路上黑而冷的小水窪,到芳香的傍晚,
一個滿心悲傷的小孩蹲在水邊,
放一隻脆弱得像蝴蝶般的小船。***
—阿爾蒂爾·蘭波《醉舟》
1
我不知道此時的夜色夠不夠濃稠,是的,如果可以自主調色,我希望可以把夜抹得黑一些,再黑一些。像一個對自己永遠都欠缺一點放心的老嫗,出門前檢查門鎖,一遍,又一遍,然後將臉上的皺紋理好了,才顫顫悠悠走上街去。
譬如此刻,依仗著夜色,我可以將我的靈魂從身體里完完整整地取出,託付給夜色里的光陰,請它幫我找到一個令我無比心動的詞——山妖。
在這夜色里,光陰可以是一朵妖嬈至死的花,可以是一股向下生長的煙霧,可以是一截漂流在流水內心的朽木。
它擁有萬重的力量,同時又被萬重的力量所騰轉挪移。我看見光陰千變萬幻,最後終於成了一雙通體透明的手,它將我的生辰輕輕碾碎,拋在夜色之中,紛紛揚揚的殘屑里,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地上化作山妖的樣子。
我想我一定喜歡生活在夜色里,並在夜色里行走如風。
今夜,我將喪失前世的記憶,喪失掌紋,不懂得惆悵,被林間疲憊的百鳥所馴養。在夜色中,我是自由的。
今夜,我不屬於人類,我屬於深處的山林,多的深淵,遙遠的大海,我屬於夜色。
你看,我是瘦瘦的山妖,此時正坐在石頭上用一片樹葉照著細碎的月光梳妝。我會效仿這世間女子的美,愛上深淵裡的落花,懷念深海里的珠貝。
光陰將無比地寵愛著我,在明天的日出之前,我將擁有小鹿一樣矯捷的身體,夜鶯一樣婉轉的聲音。我披散著長長的頭,每一根頭裡,都淌著一股汩汩流動的泉水。我的眼神里住著怯懦的小蛇,偶爾會吐出凌厲的美麗信子。
我將順著海風吹來的方向,翻山越嶺,一直尋找著前生的記憶,並盡量一直保持心地善良。在這尋找的過程里,我可能會忍不住去偷一些秘密,各種各樣的秘密,有各種各樣的顏色和氣味,我把它們藏在第六根手指的指甲蓋里。
趕夜路的人遇著了我,就會生出捕捉的心,我會讓他們一直忘地跟著我奔跑,直到一頭栽進深淵裡。我必須告訴你,白骨與落花,搭配在一起會有多麼的迷人。
所以,或許會需要請你提前準備好一些小小的原諒,原諒我不小心犯下的這些小小的錯,在懸崖邊上種下的那些小小的邪惡。
又或許,在明天的日出之前,我已躲進一隻正在產卵的海螺,抱著一團夜色,化為霞光,或者泡沫。
2
以上,是兩年前的文字了。
猶記得,亦是如斯冬夜,我抱著爐火,被一叢蔥蔥鬱郁的臆想烤得全身汗流。一行一行的文字落筆於光潔的屏幕——關於懂得,關於自由,關於純真,關於對幻覺的稚子之心,關於隱秘迷離的憂傷,關於前生的那片山林,關於來世的未及之海。
彼時,窗外是薄薄的雪花,沒有燈火,沒有行人,世間極靜。唯有我今生的光陰醺醺,一步一回地落在指尖……就那般,和著一壺夜色,煮字,不為療飢,只為與歲月對飲,一慰這塵世的綿綿寂寞,長夜的磊磊清狂。
今年的雪,來得有些晚。此刻,窗外飄蕩著迷濛的雨霧,空氣中全是搖搖欲墜的寒意,也依然不見有雪花落下來。
等不到一場雪,我乾脆把電腦桌面換成了海景。
在蘭波的詩意中凝望著。
藍天,白雲,小島,雕塑一般的礁石,在海風中遺失了季節。沒有山妖,沒有產卵的海螺。沒有下餃子式入海的遊客,也沒有一葉蝴蝶般脆弱的小船。只有鷗翅滑破浪花的咸腥氣息,往事一般地扑打在我的睫毛上。
想起青春時,剛學會上網那會兒,曾有一位南國的網友對我說,來海邊吧,我陪你去看海。可是我不能去。我有我觸摸不到的夢想,一如她有她逃離不掉的生活。年少的我們,都是窮生活里的乖孩子,都沒有勇氣,去用力撕開現實的沉重,投入到未知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