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五章 輸贏天定
向來敏銳的長公主,心頭忽而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她後退一步,端莊笑道:「一個稱呼罷了,以後你就是皇帝了,自然是隨你的開心。阿霽那孩子有你這個兄長如此看重照拂,本宮也放心了。」
「本宮年紀大了,也陪不了你們多久……他雖然玩心重,但也有些可取之處。殿下繼位之後,也不用給他多大的官職,只要能讓他……」她難得絮絮叨叨許多話,語速也變快,彷彿是為了急切地和奚嶼安表示什麼,又像是為了自欺欺人地遮掩煩躁的心緒。
「長公主。」
奚嶼安卻沒有給她逃避的機會。
已經到了今天這一步,他沒有什麼可顧忌的,也沒有什麼可懼怕的了。
「昨日其實我做了一個夢,夢裡火光蔓延,大不詳。」
奚嶼安沉聲道。
「雖然我什麼也看不清,跌跌撞撞著到處奔走,可是心裡卻知道,我要失去什麼很重要的東西了——那樣的感覺,就像是母妃離開的那一天一樣。」
「醒來之後,我就有了一種衝動。」
「我想立刻離開這京城,回到忻州,去看那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是否安好。」
長公主咬牙:「你瘋了?」
「我們籌謀了這麼多年!眼見著你距離大位只有那一步了,現在居然因為什麼亂七八糟的夢,就想離京?聽本宮說——不過是因為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你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
「你做主將這麼
多年了,難道不比本宮清楚,臨陣脫逃是兵之大忌?現在對你而言,京城就是最重要的前線!你離開哪兒都不能離開這裡!」
奚嶼安默然了一會兒,漆黑的眸子湧上說不上的情緒。
「長公主,在聽完我的話之後,您真得一點也沒有為他擔心半分嗎?」
「我擔心他什麼!」長公主厲聲打斷他的話,「他在忻州,鄭國公府那麼多人伺候著呢!你走之前難道沒有派人保護他?還有邵氏那麼多人——還有奚曠,平息向鴻之亂,自然能很快返回忻州!他現在的處境可比你我都要安全!」
「可是我擔心他,擔心得日不能寤,夜不能寐,食不知味,進退維谷。」奚嶼安直視著長公主,眼瞳深處彷彿有什麼在燃燒,「一想到他可能有半點危險,我就痛苦又後悔——後悔那日沒有帶上他一起走……」
他就應該把他綁在自己的身邊,一眼不錯地望著他。
——你要去哪裡?發生了什麼事?
——帶上我吧,我不會給你拖後腿的。
明明那一夜看出了他說不出口的渴求,為什麼當作什麼都沒有看見,就帶著怙關銀騎,一句話不留地轉身走進北境的風雪裡呢?
「……」
長公主臉上的表情一寸寸破裂,駭然得幾乎不能言語。
「你……你們……」
不,不會是那樣。
可是,這麼多年了,她什麼時候看到過阿稷這副表情了?即便是東宮事變的時候,他那麼痛苦
,也是把一切苦咽下去,不肯泄露半分的。
奚嶼安沒有迴避她的目光,嘴唇微動,說了三個字。
一字一句,堅定無比。
長公主只覺得一直懸在自己頭頂的那把劍,好像就這麼墜了下來,徑自貫穿她的身體。腦子一片嗡鳴,在意識回復之前,手裡的動作就更快地做出了。
「——混賬!」
奚嶼安被一個耳光打得側過臉去,卻還是一動不動,毫不躲避。
「開弓沒有回頭箭,從我應下他的那一天開始,我就想過會有這麼一天。我從來都沒打算瞞著您,也不打算改變。」他聲音微啞,「只是,您現在能明白,我的心急如焚了嗎?」
彷彿是為了驗證他的「心急如焚」,奚嶼安的副官腳步匆匆登上了照臨台。
「將軍!有新的戰報!」
戰報?奚嶼安幾步上前:「是南府的嗎?」
「不——」副官頂著長公主能吃人的目光,跪了下來,「是——是東陵啊……」
冬日凌寒,地上已然凝結了一層薄冰,讓人步步心驚。天鳶樓前,長公主顧不上步履艱難,一把抓住了奚嶼安的衣角,語氣難得慌亂。
「你要做什麼?你要去哪裡?」
奚嶼安沒有言語,回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只是那一眼,長公主便覺得天塌地陷。她太明白這個眼神背後的堅決,上一次看到的時候,他那一對死心眼的爹娘,就是那麼執迷不悟地走上了一條玉石俱焚的路。
「嶼安……」她
的聲音顫抖,換了一個喚了十幾年的稱呼,「就當是我求求你了,好不好。」
你不能再退了。
走到這一步,你哪裡還有退路了呢?
你的身份都已經公開了,若不能成功繼位,若是走出京城,等待你的會是多少來自內外的凜冽殺機呢?
「我知道你擔心阿霽,可是你先別慌——南府戰事料理的應該差不多了,先讓奚曠回援好不好!」
可是奚嶼安卻把她的手揮開,頭也不回地往前去。
「奚嶼安——溫稷——」長公主的聲音甚至劈開了,帶了凄厲之色,「你以為你這麼一走,就能救他嗎!你給我清醒過來!你現在走了,以後怎麼辦?以後怎麼護著他?到時候你連自身都難保了,誰來護著他!」
她說的是對的。
皇位就懸在了觸手可及的地方,只要過了明天,他就是皇帝了。
這十七年的苦心經營,十七年的韜光養晦都有了結果。從此以後他不必再躲藏暗處,為這破爛江山肝腸寸斷。他終於可以親手重整社稷,把他要走的那條路走下去。
可是,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忻州的兵力是什麼樣的,可以扛得住羯人的幾次攻擊。戰報傳到京城還有一段時間,他簡直不敢想象,此時此刻的忻州會是什麼樣的煉獄。
而根據探子來報,西寧軍已經過了汴州,今日就能抵達京城,確保京城的安全,這裡並不是非他不可。
他可以賭嗎?
他敢賭嗎?
夢
里不詳的火光彷彿蔓延萬里,灼燒得他萬念成灰。
如果溫越已經殞命,即便他遲幾天登基又如何呢?如果溫越仍能捲土重來,他坐上位子也穩不了,還是有一場硬仗要打的。
「長公主,如果哪一天我因為這身份,因為我的所作所為而死無葬身之地,背負亂臣賊子罵名遺臭萬年,那我也安之若素。」
那都是他應得應當的,從步入這盤局的時候,他就已經做好為之殞命的準備。
輸贏天定,他受得起。
可是,他不能讓不該死的人,孤零零地死在邊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