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早醒叛逆的童年(14)
有時我竟壓倒了高草,躺在上面;我愛那天空,我愛那星子……聽人說過的海洋,我想也就和這天空差不多了。
晚飯的時候,我抱著一些裝滿了蟲子的盒子,從草叢回來。經過糧食房子的旁邊,使我驚奇的是有二伯還站在那裡,破了的窗洞口露著他青的嘴角和灰白的眼圈。
「院子里沒有人嗎?」好像是生病的人喑啞的喉嚨。
「有!我媽在台階上抽煙。」
「去吧!」
他完全沒有笑容,他蒼白,那頭好像牆頭上跑著的野貓的毛皮。
飯桌上,有二伯的位置,那木凳上蹲著一匹小花狗。它戲耍著的時候,那捲尾巴和那銅鈴完全引人可愛。
母親投了一塊肉給它。歪脖的廚子從湯鍋里取出一塊很大的骨頭來……花狗跳到地上去,追了那骨頭了狂,那銅鈴暴躁起來……
小妹妹笑得用筷子打著碗邊,廚夫拉起圍裙來擦著眼睛,母親卻把湯碗倒翻在桌子上了。
「快拿……快拿抹布來,快……流下來啦……」她用手按著040
嘴,可是總有些飯粒噴出來。
廚夫收拾桌子的時候,就點起煤油燈來。我面向著菜園坐在門檻上,從門道流出來的黃色的燈光當中,砌著我圓圓的頭部和肩膀。我時時舉動著手,揩著額頭的汗水,每揩了一下,那影子也學著我揩了一下。透過我單衫的晚風,像是青藍色的河水似的清涼……後街糧米店的胡琴的聲音也響了起來,幽遠的迴音,東邊也在叫著,西邊也在叫著……日里黃色的花變成白色的了,紅色的花變成黑色的了。
火一樣紅的馬蛇菜的花也變成黑色的了。同時,那盤結著牆根的野馬蛇菜的小花,就完全看不見了。
有二伯也許就踏著那些小花走去的,因為他太接近了牆根,我看著他……看著他……他走出了菜園的板門。
他一點也不知道,我從後面跟了上去。因為我覺得奇怪。
他偷這東西做什麼呢?也不好吃,也不好玩。
我追到了板門,他已經過了橋,奔向著東邊的高岡。高岡上的去路,寬宏而明亮。兩邊排著的門樓在月亮下面,我把它們當成廟堂一般想象。
有二伯的背上那圓圓的小袋子我還看得見的時候,遠處,在他的前方,就起著狗叫了。
第三次我看見他偷東西,也許是第四次……但這也就是最後的一次。
他掮了大澡盆從菜園的邊上橫穿了過去,一些龍頭花被他撞掉下來。這次好像他一點也不害怕,那白洋鐵的澡盆咣當咣當的埋沒著他的頭部在呻叫,並且好像大塊的白銀似的。那閃光照耀041
得我很害怕,我靠到牆根上去,我幾乎是呆地站著。
我想:母親抓到了他,是不是會打他呢?同時我又起了一種佩服他的心:我將來也敢和他這樣偷東西嗎?但我又想:我是不偷這東西的,偷這東西幹什麼呢?這樣大,放到哪裡母親也會捉到的。但有二伯卻頂著它像是故事裡銀色的大蛇似的走去了。
以後,我就沒有看到他再偷過。但我又看到了別樣的事,那更危險,而且只常常生,比方我在高草中正捏住了蜻蜓的尾巴……咕咚……板牆上有一塊大石頭似的拋了過來,蜻蜓無疑的是飛了。比方夜裡我就不敢再沿著那道板牆去捉蟋蟀,因為不知什麼時候有二伯會從牆頂落下來。
丟了澡盆之後,母親把三道門都下了鎖。
所以小朋友們之中,我的蟋蟀捉得最少。因此我就怨恨有二伯:
「你總是跳牆,跳牆……人家蟋蟀都不能捉了!」
「不跳牆……說得好,有誰給開門呢?」他的脖子挺得很直。
「楊廚子開吧……」
「楊……廚子……哼……你們是家裡人……支使得動他……你二伯……」
「你不會喊!叫他……叫他聽不著,你就不會射門……」
我的兩隻手,向兩邊擺著。
「哼……射門……」他的眼睛用力往低處看去。
「射門再聽不著,你不會用腳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