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相逢患難共命行(7)
在天空作出各樣的曲線,高空的風吹亂我的頭,飄蕩我的衣襟。***市街像一張繁繁雜雜、顏色不清晰的地圖,掛在我們眼前。樓頂和樹梢都掛住一層稀薄的白霜,整個城市在陽光下閃閃爍爍撒了一層銀片。我的衣襟被風拍著作響,我冷了,我孤孤獨獨的好像站在無人的山頂。每家樓頂的白霜,一刻不是銀片了,而是些雪花、冰花,或是什麼更嚴寒的東西在吸我,像全身浴在冰水裡一般。
我披了棉被再出現到窗口,那不是全身,僅僅是頭和胸突在窗口。一個女人站在一家藥店門口討錢,手下牽著孩子,衣襟裹著更小的孩子。藥店沒有人出來理她,過路人也不理她,都像說她有孩子不對,窮就不該有孩子,有也應該餓死。
我只能看到街路的半面,那女人大概向我的窗下走來,因為我聽見那孩子的哭聲很近。
「老爺,太太,可憐可憐……」可是看不見她在逐誰,雖然是三層摟,也聽得這般清楚,她一定是跑得顛顛斷斷地呼喘,「老爺老爺……可憐吧!」
那女人一定正像我,一定早飯還沒有吃,也許昨晚的也沒有吃。她在樓下急迫地來回的呼聲傳染了我,肚子立刻響起來,腸子不住地呼叫……
郎華仍不回來,我拿什麼來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嗎?草褥子可以吃嗎?
曬著陽光的行人道,來往的行人,小販,乞丐……這一些看得我疲倦了!打著呵欠,從窗口爬下來。
窗子一關起來,立刻生滿了霜,過一刻,玻璃片就流著眼淚了!起初是一條條的,後來就大哭了!滿臉是淚,好像在行人道上討102
飯的母親的臉。
我坐在小屋,像餓在籠中的雞一般,只想合起眼睛來靜著,默著,但又不是睡。
「咚,咚!」這是誰在射門!我快去開門,是三年前舊學校里的圖畫先生。
他和從前一樣很喜歡說笑話,沒有改變,只是胖了一點,眼睛又小了一點。他隨便說,說得很多。他的女兒,那個穿紅花旗袍的小姑娘,又加了一件黑絨上衣,她在藤椅上,怪美麗的。但她有點不耐煩的樣子:「爸爸,我們走吧。」小姑娘哪裡懂得人生!小姑娘只知道美,哪裡懂得人生?
曹先生問:「你一個住在這裡嗎?」
「是——」我當時不曉得為什麼答應「是」,明明是和郎華同住,怎麼要說自己住呢?
好像這幾年並沒有別開,我仍在那個學校讀書一樣。他說:
「還是一個人好,可以把整個的心身獻給藝術。你現在不喜歡畫,你喜歡文學,就把全心身獻給文學。只有忠心於藝術的心才不空虛,只有藝術才是美,才是真美。『愛』這話很難說,若是為了**才愛,那麼就不如臨時解決,隨便可以找到一個,只要是異性。愛是愛,愛很不容易,那麼就不如愛藝術,比較不空虛……」
「爸爸,走吧!」小姑娘哪裡懂得人生,只知道「美」。她看一看這屋子一點意思也沒有,床上只鋪一張草褥子。
「是,走——」曹先生又說,眼睛指著女兒,「你看我,十三歲就結了婚。這不是嗎?曹雲都十五歲啦!」103
「爸爸,我們走吧!」
他和幾年前一樣,總愛說「十三歲就結了婚」。差不多全校同學都知道曹先生是十三歲結婚的。
「爸爸,我們走吧!」
他把一張票子丟在桌上就走了!那是我寫信去要的。
郎華還沒有回來,我應該立刻想到餓,但我完全被青春迷惑了。讀書的時候,哪裡懂得「餓」?只曉得青春最重要,雖然現在我也並沒老,但總覺得青春是過去了!過去了!
我冥想了一個長時期,心浪和海水一般翻了一陣。
追逐實際吧!青春,唯有自私的人才繫念它!「只有饑寒,沒有青春!」
幾天沒有去過的小飯館,又坐在那裡邊吃喝了。「很累了吧!腿可疼?道外道里要有十五里路。」我問他。
只要有得吃,他也很滿足,我也很滿足。其餘什麼都忘了!
那個飯館,我已經習慣,還不等他坐下,我就搶個地方先坐下,我也把菜的名字記得很熟,什麼辣椒白菜啦,雪裡紅豆腐啦……什麼醬魚啦!怎麼叫醬魚呢?哪裡有魚!用魚骨頭炒一點醬,借一點腥味就是啦!我很有把握,我簡直都不用算一算就知道這些菜也超不過一角錢。因此我用很大的聲音招呼,我不怕,我一點也不怕花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