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二十六(3)
「秀青,你受委屈了,可有啥法子?我一個老太婆倒沒啥,只是你還年輕,千萬不要傷了身子,往前的路還長著呢,這個家還指望著你哩。***眼下,咱們只要能挺過去,遲早會有好日子過的。」英子娘摟住秀青噙著淚花,語重心長地說。
秀青說:「媽,你放心吧,我能挺過去的。」
「苦日子不好過,可苦日子有苦日子的樂趣。咱們不正是因為苦才連接在一起的嘛,這種患難之是最難得的。」
「當然,你過去一直在城裡,不曾受過鄉下人的苦。如今,可能你也覺察到了,農村依然是最苦的。即使是新社會,也依然有人挨餓受凍。這些你在城裡是很難體驗的。」
「媽,你甭說了,這幾年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我也明白了許多,也漸漸適應了這種環境。我覺得像你和天命這樣的人,雖遭不幸而不屈,疾惡揚善。這種美德是不少城裡人缺乏的。」說到這裡,秀青突然冒出了她很早的一個想法,是她在看樣板戲時,聯想出來的。想到今天是大年初一,為了讓英子娘能高興高興,她說:「娘,咱們家也有個李奶奶、李玉和、李鐵梅,也是一家三代三姓的紅色革命家庭啊?」
「傻孩子,其實,有啥美不美、善不善的;有啥紅色不紅色,革命不革命的,這是過日子……」
「好啦,不說了,餃子都涼了,趕忙吃吧。」英子娘把秀青從她懷裡掀起來,果斷地說。
秀青還想說點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吃完餃子,鵝毛大雪鋪天蓋地而來。整個村莊被白色罩了個嚴嚴實實。
秀青走後,天命心裡頓感空落落的。度日如年的他,近來傷口的灼疼逐漸減輕了,隨之而來的愁緒卻時時侵擾著他。他老在床上翻轉來翻轉去,就是睡不安穩。
他心裡惶惶地想御苑鎮了,想家裡的柴燒完了沒有?炕熱不熱,會不會塞的包穀稈太多,燒著了被褥?人一上年紀,不耐凍,總嫌炕不熱,添一把柴,又添一把,便容易起火。前年就有過一回,要不是他聞見煙味及時撲救,弄不好連房子都會燒掉的。燒著了,就啥也沒有了。沒有了,在他的記憶里,啥也就沒了。哦,還有秀青、英子娘,她倆是他的牽挂,他的寄託,可自己給了她倆些啥?沒有,啥也沒有。如今,甚至將來,自己都將成為她倆的負擔。一個七尺漢子,不能賜福給自己所鍾愛的女人,反而要乞求她的施捨,真是莫大的恥辱。眼下,她倆吃啥,喝啥,自己心裡都沒底,反而,奢望她來看望自己時,帶些好吃的東西。天命愧疚地搖了搖頭,嘴抽了幾下。他拉開抽櫃,從一大堆廢紙包里,摸出一塊水果糖。糖紙已緊緊地粘在糖上面。天命撕了半天,也沒撕凈,露出泛著暗紅色光澤的橢圓形糖塊。它雖然黑點,還有點甜味。它是秀青臨走前,專門跑了幾個水果店才買到的。是怕他躺在床上沒事,含一塊在嘴裡,能踏實些。奇怪的是,每含一塊糖在嘴裡,他就像吮吸秀青那兩座山峰上兩朵堅挺鮮活的花蕊,富饒、華貴、柔軟、纏綿,於是,他竟不自禁地呼道:秀青,你真美,即使我為你死,也值得……
「天命、天命,你咋啦,啊,天命……」
天命睜開眼,怒視著眼前打破他仙境和美夢的人。
「天命,你又在說夢話呢。」那人手中拿著一包餅乾,「給你,咱們分享分享。」
天命沒有接,回頭看了看牆角躺著的一個病友。那人正朝自己這邊看著,並用目光示意他接住。
給天命東西吃的中年男子,是某曲藝團的演員,因家庭成分不好,妻子受不了那份打擊,扔下不滿三歲的女兒跟他劃清了界限。這次團里一個演員有病,派了他護理。此人說得一口精彩的山東快書。有人悶了,請他來一段,逗大家一樂,後來,他總哭。說是哭,卻無聲,只有眼淚刷刷地流。漸漸地也沒人敢讓他說了。沒人要求,他自個說上一段。就是很樂,也沒人笑,自己倒笑個沒完。哈哈夠了,自感沒趣,找了借口,出去遛彎了。回來眼圈紅紅的,大夥便說這人挺怪,要不就有點神經質。然而,大夥還是挺喜歡他,誰有啥事都愛找他,他也不推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