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二十六(4)
天命回頭再看了看他,輕輕地搖搖頭。
「拿著,裝啥硬漢,我聽見你喚秀青呢。秀青不來,你就不活了?只要俺在,大夥在,有俺吃的,就不會讓你餓著……」
天命還是沒有接。
中年人急了,打開紙包,拿出一個硬塞給天命。天命不知是委屈,還是感激,淚漣漣的。萍水相逢、同病相憐的患難弟兄在這特殊的環境里,建立起了特殊的感。
天命可憐他沒媳婦,許諾說在自己鎮上給他說個媳婦。御苑鎮正好有一個年輕女子,男人上弔死亡時間不長,正守著寡。
「哭啥子嘛,身體要緊,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秀青,唉……」漢子長嘆了一口氣,「多好的女人呀,說起來,你比我幸福!」說著,他站起身,返身向病房外走去。他強裝了笑臉,過了會兒,依舊是眼圈紅紅地回來了。
「開飯了,開飯了。」樓道傳來護士的吆喝聲。女護士推一輛小車,車裡放著一大盆湯麵條和一些饃、小菜之類。
「吃飯,吃飯。我幫大家打飯。」漢子回來拿了飯票和碗筷。
能起床行走的病人慢騰騰地加衣穿鞋,拿上自己的餐具圍攏在飯車周圍,飯票舉得高高地等著。
漢子為自己護理的病號打好飯,來到天命床前的柜子里拿碗筷。天命手裡攥著僅有的一點飯票,心裡怯怯的,縮手縮脖地數出兩張遞給漢子。漢子一看,氣憤地瞪大眼問:「吃那點哪行?你攢著吧,我這有。」
飯放在桌上,天命卻難以下咽。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他沒飯票倒沒啥,御苑鎮的娘和秀青可咋過?說實在的,如今住院快兩個月了,吃的住的,說啥也比在御苑鎮好。他心裡難受:他在這裡享福,她們卻在受苦。英子娘牙已掉得沒幾個,用牙床咀嚼著硬如磚塊的包穀面饃。想起這些景,憋得他就想大喊,想痛哭。
「快吃呀,又怔了。有啥想不開,吃完飯再說。我還等著洗碗呢。」漢子手裡拿著高高一摞碗筷,站在病床前。
吃完飯,天很快黑了。是時候不對了,幾個病友躺在床上都默不作聲,想著心事。病房裡從來沒這樣寂靜和冷漠,往日那熱鬧的氣氛,蕩然無存了。
漢子再回來天已不早了。他手裡提了一小瓶酒,四個小菜,一看大家都死氣沉沉的,心裡猜出個**不離十,也不作聲,自個「吱溜溜」、「吧唧吧唧」地吃喝起來。
這時,有人睡不著了,下床湊過去說:「給我也喝一盅,解解悶,好嗎?」
「去去去,一邊站著,你沒聽醫生說不敢喝酒么,病重了老嫂子可怨我呀。」
「不就一小口么。一小口,咋樣?行行好嘛!」
「行行好。說得好聽!這年頭,都想讓別人行行好。我也想讓誰行行好,幫我找個媳婦。我說老哥,我哪點比人差,不就成分不好嘛,可我曲藝雜耍,哪樣不會?哪樣不如人?她可好,咋就一點不留戀,忍心扔下我?還有俺的小女兒。她多可愛。她走的時候,我跪在她的面前……老哥,我一個男子漢,狗熊一個。我說,你行行好,不為我,只為孩子。她還小,需要你照看,她不能沒有娘,我求你了。你猜她說啥?你用不著求我。我去求誰?誰讓你家的成分那麼高。我行行好,誰為我行行好呢?我受不了,受不了!就這樣,她走啦,永遠地走了。老哥,你說這是為啥,為啥呀?你行行好,告訴我,她還會回來嗎?」
「你不能再喝了,你喝多了。」那人奪漢子手中的酒瓶。
「我還沒喝夠呢,你咋能說我喝多了?你不讓我喝,留下你喝呀,是不是?你行行好,別奪走我的女人。我是多麼愛她,我不能沒有她,只要你把我的女人還我,還給我的女兒——我的女兒經常問我要媽媽,我不敢回去……我不敢見她。只要你把她還給我……我和女兒都會感激你的。這瓶酒也全給你……不夠,我再給你買,行行好吧。」說著,他直挺挺跪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手高高舉起,淚流滿面,樣子十分可憐。
「你起來,快起來。我還給你,還給你。」這時,其他幾個病號也下床一起來攙扶他。漢子立不穩,硬是被拖到一個病床上蓋好被,並強按住不放,直到他打起呼嚕,大家才紛紛散去,回到床上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