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救命(二)(4)
麥可可告辭,琴聲仍厚厚地鋪在床上。孫暢和小玲睡下時,能聽見琴聲從席子的氣孔冒出來,像棉花一樣把他們覆蓋。有琴聲鋪床的夜晚,他們準會親熱一次,以至於他們親熱的次數,完全與麥可可演奏的次數相等。一天深夜,孫暢覺得腦袋裡有點兒緊,就像在腦神經上鋪了一層吸水紙之後、紙又幹了的那種感覺。孫暢深呼吸,回憶郊區的魚塘,想象山水樹木和草香,暗示自己平靜。但是,他越暗示腦神經就越綳得緊,彷彿拔河,一拉它就過來,一松它就過去,反正就是不能原地不動。孫暢碰了一下小玲,小玲翻過身來,速度飛快,眼睛是睜開的。原來她也沒睡著。這時,他們才恍然大悟,麥可可已經好久沒上門教琴了。他們也好久沒過那種生活了。小玲說:「她總算把我們給忘了。」
「她在和過去告別呢。」孫暢說。
13
半年後,孫暢在教室上課。講到一半,他現後排坐著一位成熟的女生,細看,原來是麥可可。她頭染黃,型改變,鼻樑上還多了一副黑框眼鏡。孫暢假裝沒看見,但講著講著就跑題,只好提前宣布下課。學生們散去,孫暢走過來,說:「可可,我差點兒沒把你認出來。」
麥可可低著頭,說:「最近,有點兒,傷感,想找你說幾句。」
「去釣魚了嗎?」孫暢坐到她對面。
「我把釣魚竿砸水裡了。」
「為什麼?」
「我釣了一條魚,把它摘下來放回去,然後又釣,釣到的還是那條。我又摘下來,把它放回去,還挪了釣魚的位置,沒想到釣起來的又是它。」
「只能說那條魚喜歡美女。」
麥可可的臉上沒有出現預期的笑容。孫暢趕緊把自己的笑容打住。麥可可說:「所以我想,人生很無聊。就像釣魚,釣來釣去就釣那一條,還是自己放回去的。」
孫暢說:「有的人釣了一天,連個魚影子都看不見,而你卻能幾次釣到同一條魚,算是幸運。」
「別哄我了。」
「如果不是幸運,那就是幻覺。」
「你才幻覺。你說鄭石油保證跟我結婚,你說你能找到鄭石油,你說只要我不走就跟我結婚……你回車回車總回車,卻沒一條兌現。」
傳來一陣鬨笑。孫暢扭頭,現一群學生趴在窗外偷聽。他揮手驅逐,學生們三三兩兩地走開。直到窗外沒人,他才把頭扭過來,說:「有的話是抱著希望說的,但不是每個希望都能實現。」
「那不就是說謊嗎?」
「必須澄清,你奄奄一息那天,我是在替鄭石油喊話。」
「可我沒把你當鄭石油。你的每句都拍在我腦門,一句一個包。我是聽到你說跟我結婚才醒的。要是鄭石油這麼說我早氣死了,誰還信他呀?」
「這麼說我喊錯了?」孫暢有些著急。
「沒喊錯,」麥可可停了一會兒,「你是個好人,所以我一直忍住不語,以為自己能消化,可還是消化不良……其實,我也在找理由哄我。我說挺住,沒準兒哪天鄭石油會在我面前雙膝落地。我還說加油,一定要活著看見大灰狼和鄭石油一起悲慘。但這些理由能哄小孩,卻不能哄大人。我對他們沒興趣了,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
孫暢滾動著眼珠子,似乎在幫她找理由。忽然,他把眼珠子定住,說:「你該有份工作。人一忙,就沒閑工夫想什麼生死。」
「有個場招跳舞的,我想去,可人家說要脫衣。」
「你不是會彈鋼琴嗎?可以做家庭老師。」
「我那水平也就蒙蒙你們,蒙不了別的家長。」
「可以學。你這麼年輕,沒你學不會的。」
「我討厭考試。從小到大,我都考煩了。」
「總有一兩件你不煩的吧?」
「有。」
「什麼?」
「死。」
孫暢眉頭一皺,說:「打住吧。也許你該去看看心理醫生?」
「去了,他們說服不了我。你說,如果沒有愛,人為什麼還要浪費糧食?不如讓地球鬆口氣。」
「你這麼優的條件,還愁沒人敲門?你完全有資格為愛活著。這就是理由。」
「在網上q了,沒一個來電的。」
「眼角別太高,找個心好的吧。」
「就你這標準,高嗎?」
「別拿哥開玩笑。」
「我是認真的,」麥可可盯住孫暢,「你要是不講信用,我還得死一回。」
「那死的將會是我。」
孫暢一拍腦門,正好拍在那天撞破玻璃的傷口上。舊痛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