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怪人
因為明殊四人被顧昀點了去,這幾個人中除了哈少良是家生子,全都只願簽活契,也算不得是將軍府的人了,所以顧昀啟程之日,簽了活契的三人沒像哈少良那樣去內宅里給以前的主子們叩頭告別。三個人光溜溜入的府,離開的時候也不過扛個包袱,裡頭裝三套府里賞的衣褲並四十枚大錢。
而顧昀呢?人家來時不過三匹馬,走時倒套了三輛車去,全是顧老爺子給他帶的,從中山郡特產小吃到木雕小馬人偶,從穿的外袍襪子到靴帽手巾,值錢的不多,但難得的是老人家的心意。此外顧家還送了六個僕役沿途好伺候顧昀起居,二男四女,都是姿容端整的顧家家生子,顧昀的親娘楊氏親自幫他挑的。
男的倒罷了,這四個姑娘一個個水蔥兒似的,身柔腰軟,眉目嬌妍,俱是楊氏精心挑出來的。顧昀今年已經十七,雖還沒定親,但已經是該知人事的時候了。經過對兒子的旁敲側擊,確認自家這個樣貌本事都拔尖兒的寶貝兒竟然還沒開過葷,當娘的就有點上火了。
以她對安陽長公主的了解,那麼細緻的一個人,不可能連這種事也沒考慮過。可兒子十七了還沒通過人事,別是哪裡不行!
男人出什麼問題都好辦,但「不行」二字可是最要命的。
於是楊氏精挑細選了四個乾淨丫鬟,嫵媚的,清純的,豐腴的,纖細的,各不相同,想著如此這般總有一款能入了兒子的法眼,最好在路上就讓兒子得了趣。這四個姑娘心裡也清楚,若能趕在世子成親前被收了房,這情意資歷便是與旁人不同的,雖然是通房丫頭,但等世子夫人進了門,自己肚皮爭氣能生個一兒半女出來,一個姨娘的名分是少不了的。
能在一品侯府里當上有名有分的姨娘那可是她們以往做夢也做不來的美事。這一路上,自然是施展了種種解數往顧昀身旁湊,只盼著郎君偶一瞥自己能得了青眼,做那躍上枝頭的鳳凰。
趕路既枯躁又無聊的,難得碰上這樣的趣事,每日里鶯聲燕語,不是這個乳燕投林,便是那個迎風垂淚,端的比看大戲還過癮。這幾日緊繃的情緒也隨之放鬆下來,明殊甚至拉著性格跳脫的哈少良開了盤口。可惜玄武白虎不是他們一路上的人,陳石是個憨直性子,貴喜又膽子小,開了盤口也沒人捧場。二人只得暗銼銼圍觀,看到底哪位美人姐姐能先得了手。
顧昀在外頭行走,都要戴個面罩,所以喜怒情緒不大能讓人看得出來。便是他表情再冰冷,那四個被楊氏耳提面命過的也只以為這是世子爺不通人事所以在害羞,平素里也是個冷情性子,並不礙著什麼,卻不知道顧世子已經快爆發了。
要知道安陽長公主那兒素來規矩大如天,她當年與駙馬一見鍾情,成親之後夫妻恩愛之極,曾在一起發過誓願要一生一世一雙人,顧駙馬身邊別說什麼姬妾,連個通房丫頭也沒有一個。等顧昀到她身邊,她照著當年顧駙馬的房裡,管得更是緊,但凡有哪個丫頭動了歪心思,二話不說便是一頓板子打出去,所以顧昀長到十七歲,連個丫頭的小手都沒摸過,更別說被安排人幫他通人事了。
楊氏不明究理,還以為是安陽長公主的疏忽,巴巴兒要給兒子安排,這馬屁可算是拍到馬蹄子上了。非但兒子不領情,後來讓安陽長公主知道原委,更是發了一通脾氣,連當年送到中山的年禮都減了四成下去。嚇得楊氏寫信向長公主道歉,更是親自走了京城一趟,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了。
顧世子大約還顧念著點親娘的面子,對這四個明擺著想爬床的丫頭忍了幾天,又讓玄武白虎明說暗示了幾回,想著等到了京城就把他們送回去。沒想到這幾個姑娘鑽了牛角尖,還就認定了他,非但不收斂,行止逾發膽大起來,彼此間更是爭風吃醋,互相使絆子,生怕被人搶到頭裡去。
車馬行至江州時,正是三月春時,江州滿城桃花競發,灼灼其華,鋪天蓋地的粉色撲入眼帘。明殊四人還沒學過騎馬,都在車轅上坐著,進了江州之後,四隻眼睛都不夠看的,只覺行人如織,春水如碧,繁花似錦,江州果然稱得上是江南數一數二的地方。
顧昀見新來的這四個親隨一副眼睛不夠使的樣子,便放了他們半日假,許他們上街去逛逛,還給一人發了一錢碎銀子花用。
四個人拿著銀子高高興興開開心心地逛街去了。
陳石和貴喜都是苦孩子出身,便是街市上琳琅滿目晃花了他們的眼,他們也手裡攥著那一錢銀子,一個子兒也捨不得花。而哈少良是家裡幼子,打小父母兄長都寵著他,手指縫寬,雜七雜八見什麼划拉什麼,沒多久就把銀子花了個乾淨,還要勞著兩位同伴幫他肩扛手提。明殊手裡捧著剛出爐的梅花糕,腳步輕快,江米粉混著糖粉蒸出來的糕下窄上寬,做成五瓣梅花狀,上頭灑著酸甜口的青紅絲和梅子干,一口咬下去,軟糯清香,裡頭裹著加了蜜的細豆沙,別提多美味了。
哈少良看著嘴饞,可買了那麼老些東西,身上早一個子兒沒剩,哪得多餘的錢去買糕吃。陳石和貴喜自己都捨不得一個子兒去買大碗茶喝,更不大可能送他糕甜嘴兒,便一個勁粘乎著明殊,非要讓他請自己吃糕。
明殊也不理他,嘴裡吃著糕,身子左搖右擺,每每在哈少良就要撞著她之前便躲過去,那姿態自然流暢。
出來這麼些日子,小明殊顯見的長高了一大截子,雖然身材有些細瘦,但手長腳長,這樣跟哈少良在路上哄鬧著,那身段兒就像根柳條一樣,看著說不出的舒服。
陳石和貴喜抱著東西走在他們身後,看著前頭不著調的兩人在路上哄鬧,都不約而同露出一絲無奈的笑來。
明殊固然年紀小,活潑好動,那哈家小霸王也是個混不吝的,這哪裡像是給人當下人的,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哪家出來嬌生慣養的少爺呢。
四人走走停停,眼見著太陽西斜,明殊到底纏不過哈無賴,又摸錢買了一大包吃食分給大家吃。幾人高高興興往回走,離著所居的驛館還有半條街的路,就聽得耳邊銅鈴聲響,打從街對過走來一人。
那人坐在一匹白馬上,卻也不是好好兒坐著,而是側身坐在鞍上,一手擎著只扁銀梅花酒壺,一手握韁扶著鞍,半散著發,一身白衣,在馬上隨著東搖西晃,全身像是沒有三兩骨頭一樣。
那馬通體雪白,沒一根雜毛,體型健碩,鞍轡華貴,一看便知不是凡品。那馬也很通靈性,一步一步邁得極是平穩,馬頸下系著三枚拳頭大的銀鈴,邁一步便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來。
滿大街的人都在看這匹漂亮之極的寶馬以及馬上這位看起來醉醺醺的騎士。那人信馬由韁,一直走到驛館前,那馬停原地,「唏錄錄」低聲嘶鳴,抬起前蹄在地上刨了刨,那人才慢慢直起身,將一直遮在面前的長發向後捋了捋。
「咦,這麼快就到了啊!」那人嘴裡嘀咕著,想要從馬上跳下來,卻不想因為喝得太多,身子打晃,一隻靴子勾在了馬鐙上,一個倒栽蔥就直楞楞掉了下來。
眾人齊齊驚呼。要知道這白馬高大,人又是倒栽下來的,這要是磕實了,腦袋就算砸不到腔子里去,那也定要頭破血流受個重傷,指不定人都要摔傻了。
這時明殊他們已經快走到驛館了,正見到人栽下來,時間緊急,也容不得多想,明殊一個箭步衝上前,手裡那一大包吃食向後一甩,正落在哈少良懷裡,她的手向前一伸一提,已揪住那人的后脖領子,生生將他提在半空。
借著這一提一頓,那人卡在鞍鐙里的靴子抽了出來,險而又險重新踏在了青石磚地面上。
「這位小兄弟真是好身手。」那人被明殊救了之後臉上絲毫不見驚惶之色,反而笑吟吟地一把拉住明殊的手腕子,從懷裡摸啊摸啊摸出個小盒子來笑著往她懷裡塞,「哎哎,來,哥哥請你吃糖。」
明殊忙向後躲,那人的手卻像個鐵鉗子一樣,一時竟沒掙開。
明殊這才知道,這看起來柔弱的醉漢居然有一身好功夫,就算自己不出手,估計這位也不會真栽下來,指不定還是故意倒栽一下顯示身手的呢,倒是自己壞了他的風頭。
明殊心裡有點窩火,手掌一翻,兩根指頭已經搭在他脈門上,笑嘻嘻地說:「僥倖僥倖,倒是大叔你沒摔到吧。」
被人叫了一聲大叔,那人眉毛都豎起來了,縮回拽著明殊的手,兩手將額前長發分開,憤憤然向她吼:「什麼大叔,公子我今年才二十六!二十六!叫哥哥!」
明殊跟他離得近,這一下險些鬧個臉貼臉。她忙向後又退了退,拉遠了些才看清此人相貌。
白淨面皮,容長臉兒,眉清目秀,這醉漢竟有一張溫雅秀致的臉,跟他剛剛的形貌真是半分不搭。
雖他自稱年將二十六歲,不過就他這樣白凈的臉,若是把頭髮好好束起來,瞧著也就二十齣點頭。
明殊眨了眨眼,眉毛一挑,嘴裡卻說:「都二十六了啊,還不是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