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冒名
一夜無話。
第二日起來,四人跟著白虎繼續日常練功。這邊馬步才紮上,那邊玄武就過來叫人。那三位可憐巴巴看著本應同患難的小兄弟拍拍衣服走了,只覺得腰酸腿疼更難熬時間。不覺在肚子里把心狠手辣的冷麵教官白虎翻過來覆過去地罵一通。
明殊進了書房,顧昀正背對著她在書架上挑書。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屋內細微的浮塵上,泛出柔和的金黃色光暈,桌上放一隻瑞龜吐泉硯,硯中半窪墨汁在晨光中吐出淡淡的墨香,青田石麒麟鎮紙下壓著一方素箋,上頭乾淨的很,沒有一點墨痕。
「坐吧。」
顧昀抽出一冊書,自顧自地翻看著,並沒有去看明殊,而是很隨意地點了點邊上,示意她自己找椅子坐下來。
明殊現下的身份是顧昀的親隨,是下人,是僕役,不過顧昀待她的態度卻有些奇怪,這樣讓她隨便坐下說話的架式不像是對下人,倒像是對朋友。
明殊一時摸不透這位主子的想法,只能行了禮,然後拿半邊屁股挨著椅子,謹慎地看著顧昀的臉。
卸除了面罩,朦朧的日光將他白皙的面龐染上一抹淺金,原來有些犀利的五官看起來變得柔和許多,明殊看著這張臉,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臉。她雖然是女孩子,但五官英挺,年紀尚小,骨骼也未全長開,所以扮成少年並不打眼。頂多被人說長相偏陰柔,卻不會被人當成女子。可是顧昀這張臉實在是過於漂亮,若不看他高大修長的體格和硬朗的肩背,單看一張臉,誰也不會想到是個堂堂男兒。
估計他小時候不知道因此受過多少打擊,被多少人笑過像女郎,所以長大了才會打副猙獰的黑面罩將面容遮住。
想想竟還有幾分可憐呢。明殊面上老實,腹內早已天馬行空,不知想到哪裡去了。
直到顧昀拿手指敲了敲桌子,她才回過神來。
「昨兒魚烤得不錯。」
「啊?哦!是。」明殊有些愣神,好在反應還算快,「那是小時候陪著師父四處遊歷時練出來的。」
「你師父是姓魏嗎?」
冷不丁聽著顧昀問,明殊被嚇了一跳。
「啊,不是,師父他沒說過,我也不知道他姓什麼。」
顧昀不置可否:「無妨,不過隨口一問。」
然後二人又無話可說,屋內陷入一片寂靜之中。顧昀坐在椅上慢條斯理地看著書,修長手指翻動書頁發出清脆的聲響,打破一室安寧,讓明殊益發坐立難安。
「明殊。」
「小的在。」明殊打了個激靈,立刻跳起來躬身應道。
「坐下說。」顧昀總算肯把書合上了,目光上上下下打量著明殊,看得明殊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一路,我給了你不少機會。」
「啊?」明殊一頭霧水,不明白顧昀在說什麼。
「你賣身進將軍府不過是為躲避什麼人。」顧昀將手上的書扔到案上,抬起雙目看向明殊,「如今我已將你帶出中山郡,行至百里之外的江州,天高海闊,你哪裡去不得?」
明殊眨了眨眼睛,一臉茫然。
「以你的身手,去哪裡都可以過得不錯,又何須委身為仆,俯仰由人?」顧昀唇角微揚,勾出一抹幾不可見的笑意,「若被你師父知道,不知要如何痛心。」
「呵呵。」明殊乾笑了兩聲,直白地搖頭,「爺您說什麼呢,小的聽不太懂。」
顧昀道:「心裡明白就成。我對白虎玄武吩咐過,這一路只要你想走,他們必不會攔,可是你一直沒有走。我便以為你想隨我一起回京城。只是前日葉榛向我要你,你卻沒有點頭。雖說他的玩笑之意大些,但跟著他卻比跟著我要好,你明白我的意思。」
明殊抽了抽鼻子,果斷搖頭:「不明白。小的是世子的人,怎麼可以半道上跟了旁人?」
顧昀瞥了她一眼,面上沉靜的很。
「我只要你一句實話,也好提早安排。」
「你是否隨我進京之後便會自行離開?」
明殊怔住了,想也不想就搖頭:「不走。您進京之後不是還要去黑山大營嗎?」
顧昀默然片刻,點了點頭:「原來你想從軍。也好,男兒有志不在年高,以你的身手,從軍也是條好出路。」
等等,怎麼變成從軍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明殊眨巴眨巴眼睛,看著顧昀秀麗的臉上露出的一點欣慰之色,艱難地把話咽回了肚子里。
反正離京城還遠,離黑山大營也還遠……
怎麼都覺得顧世子今天怪怪的呢!
正想著,果然聽見顧昀說:「你那張戶紙,是從哪裡騙來的?」
明殊愕然看他。
顧昀笑了起來:「你以為我會一點不查便收你們做近侍?」他在桌子摸了一隻細竹管,在她眼前搖了搖,然後輕輕拔開木塞,從裡頭抽出一張細帛。
「你交的戶紙是真的,明殊也確有其人。」顧昀說,「我派了人去當地詳查過,明家獨子生來體弱多病,是個藥罐子,三年前父母意外去世,他便外出討生活。他的兩個遠親和鄰里所述的明殊樣貌與你倒有幾分相似,卻斷不會縮骨功,更不會有那麼大的力氣。」
明殊摸了摸鼻子沒有說話。
「最後有人見到他是在元月,郡府外五羊鎮,他在鎮上一家酒館做夥計,因生了重病被店主趕走,當時身旁有一少年相伴……那少年,就是你吧。」
您都打聽得這麼清楚,還有什麼好問的?
「這個叫明殊的人,現在在哪兒?」顧昀敲了敲桌子。
明殊緊抿著唇。
「你的真名叫什麼?放心,我不會告訴他人。」
顧昀看著她,過了許久,明殊才拿手點著自己的胸口:「我就是明殊,那個少年,已經過世了,我親手葬的他。」
顧昀倒也不逼她認,只是點了點頭,說了一聲:「哦。」
明殊等了半天,見顧昀又沒話說了開始翻書,可是人家不讓走,她也只能等著。她一直只用半邊屁股坐著,不一會就覺得腿腳發麻,只能把屁股挪了挪,小心翼翼地調整坐姿。
過了好一會,顧昀抬頭,神色淡漠:「你怎麼還在?」
明殊:「……」
「出去吧,讓廚房送點吃的來。」
明殊僵著腿從書房出來,簡直不知要說什麼才好。出了院門,正見著哈少良哼哼唧唧地被陳石和貴喜兩個人架著胳膊走,兩條腿彎著,像只鴨子似的。
「喲,你腿怎麼了?一瘸一拐的。」
「世子爺叫你上他那兒扎馬了?」哈少良瞧見明殊的樣子,心裡頭本還存著的一點不平立時煙消雲散了,「就是嘛,咱們一道來的,總不能厚此薄彼不是?」
明殊懶得解釋,拿手揉臀皺著眉對白虎說:「世子爺說要點心。」
白虎瞥她一眼,坐在石桌上雙手抱胸:「那就去唄。」
明殊:「……」
哈少良兩腿還伸不直,要陳石和貴喜架著活動筋骨,白虎又一副大爺樣根本支使不動,明殊沒法子,只能踢踢腿彎彎腰,自己去廚房了。
廚房裡頭倒備著幾樣點心,因這別院很少有人來,請的廚子手藝不精,特別是點心只會做豬油千層糕和糖心餅,個頭大,又油又甜,明殊在廚房裡掀鍋揭蓋,都沒找到能襯得上顧昀的點心。
拿著現成的點心送過去倒也不是不可以,可是顧昀那樣的人,吃這樣粗糙的點心,總覺得有哪裡不對的樣子。
不管如何,顧昀是幫她解決困境的人,雖然個性冷淡,但對她這樣來歷身份皆不明的可疑份子態度十分寬鬆大度,一不刨根問底,二任來去自由。換個人估計早就把她送到官府或是直接趕出府去了。
這樣想想,顧世子其實人還不錯!
廚房外頭一株桃花開得正艷,明殊眼前一亮,挽袖洗手,去院子里摘了小半盆桃花。
顧昀等一盤點心足等了一個時辰,好在他於生活上並非挑剔之人,說要用點心也不過是隨口支使,看不得明殊逍遙罷了。但他也沒想到,明殊這小子還會親手做了點心送上來。
青釉燒藍的蓮花盤裡,整齊疊了五隻杯口大的米糕,做成桃花狀的糕里摻了澄粉,晶亮半透,露出裡頭紅色的餡料。花瓣處染成嫣粉,嬌俏可愛。蓮花盤邊放著一隻同釉蓮花小盞,裡頭傾了半盞清茶,霧氣裊裊,茶湯上浮了一朵半開的新鮮桃花,別有一番趣意。
顧昀頗為意外,沒想到這個小小少年竟然還會做糕點。
「跟我……大娘學的,您嘗嘗看?」少年目光清澈,抱著托盤站在他面前,臉上帶著幾分青澀幾分期盼還有幾分自得,「我以前做過幾回,莊上的人都很喜歡呢。」
顧昀拈了一塊糕,入口綿香彈牙,米香混著淡淡的桃花香氣,清淡微甘。待咬破了外皮,里內包裹著的玫瑰花醬的甜香濃郁而霸道地佔滿了口腔,卻又並不會甜得發膩。最後再喝一口桃花茶,微澀的茶水將那些淡香濃甜一併壓了回去,只留下絲絲回甘。
果然不錯。顧昀對明殊點了點頭,就看見那少年燦然而笑,那笑容就如窗外的日光,通透明亮,沒有一點陰霾半點心機。
看著他的笑容,顧昀覺得自己心口也敞亮起來,是啊,天寬地闊,雲舒雲卷,又有什麼好難過的。
「這糕不錯,有賞。」
「那是,我做了大半個時辰呢,院子里那株桃花樹都快叫我捋禿了。」明殊得意洋洋。
顧昀的臉頓時黑了。
「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