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我們的父親(3)
我說大哥,你知不知道我們的父親失蹤了?大哥把他的頭埋在他的手掌里,說怎麼不知道?許多失蹤的人包括那些被拐賣的婦女兒童我都曾經把他們找回來,可是對於我們父親的失蹤我卻毫無頭緒。我說父親是從你這裡失蹤的,你必須把他找回來。大哥不停地搖頭,搖得很勉強很生硬,好像他的頭不是自然晃動,而是他的那兩隻手強行扳動似的。我問大哥最後一次見我們的父親是什麼時候?大哥說他記不清楚了。在大哥的印象中,我們的父親根本沒有來過他這裡。我想這不大可能,我們的父親不會無緣無故地從這個世界消失。
嫂子從衛生間里走出來,她剛淋完浴。嫂子用手攏了攏她的頭,坐在大哥的身邊,一股特別的濃重的香味從她身上散。嫂子對我說我們的父親曾經來過,大約是十天前。那時大哥不在家,我們的父親很晚了才敲開大哥家的門。嫂子問我們的父親吃過晚飯沒有?我們的父親說吃過了。我們的父親一邊說吃過了,一邊朝衛生間張望。我們的父親動了動嘴唇,對嫂子說老大他真的不在家?嫂子說真的不在。
我們的父親當時很失望,說他不在就算了,我上一下廁所。我們的父親衝進廁所里,大約蹲了半個小時才從廁所里走出來。嫂子說我們的父親當時氣色很好。我們的父親並沒有在大哥家住下來,他說明天要趕早班車,今夜必須住到旅店裡。嫂子問他明天要趕到哪裡去?我們的父親說他要到城市裡找我。他說老三的愛人快要生小孩了,我去看看他們,順便帶兩套小孩的衣服給他們。嫂子說我們的父親還把那兩套黃色的小人衣服掏出來給她看,問她顏色好不好?適不適宜初生嬰兒穿戴?
我們的父親就這樣挎著他的軍用挎包,走進夜色濃重的縣城,走向了我們不知道的地方。
第二天中午,我坐在縣城一家小炒店裡吃午飯。我拒絕了大哥、姐姐以及朋友們的邀請,獨自一人坐在小炒店裡。一個留著披肩長、穿著拖鞋的人走到我面前,叫了一聲叔叔。我抬起頭,認真地打量他。他的頭上沾滿塵土,衣服敞開著露出棕黑色的長毛的肚皮,嘴裡叼著一支香煙。他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把煙從嘴裡拉出來,咧嘴一笑,說你不認識我了,叔叔。他的笑使我想起遠在故鄉的一個遠房哥哥。我終於記起他來了,說慶遠,你跑來縣城幹什麼?他說打工。他說這話時,又把香煙塞進了嘴裡。
我讓他坐在我的對面,給他添了一隻碗一雙筷條。他說叔叔,我想喝一杯白酒。我又叫服務員給他添了一隻杯子。我問他在縣城裡都幹些什麼工作?他說扛麻包、卸貨、埋死人,只要有錢,什麼都干。
我告訴慶遠這次從省城回縣城,是為了尋找我們的父親,他的叔公。慶遠喝了一杯酒,脖子和臉全都紅起來,似乎是來勁了。他說十多天前,我埋過一個人,倒有點像叔公。我問他從哪裡拿出去埋的,是誰叫他扛去埋的?他說是從醫院的太平房扛出去的,那幾天天氣很熱,那個人已經胖而且有一點兒臭了。據醫院的人說,他是在街上摔死的,沒有家屬認領。我問他不至於不認識叔公吧。他說死人的身上裹著一床席子,直到把他丟進土坑的那一瞬間,我都還想打開席子看看那人的模樣,但他的氣味太重了,我最終沒有打開席子。我不知道他是叔公,是用腳把他踢進土坑裡的。埋到一半的時候,我覺死人露出來的一隻腳上掛著一隻布鞋,那布鞋很像叔公平常穿的。
我把杯子里的酒潑到慶遠的臉上,說你為什麼不打開看一看?你為什麼這樣對待叔公?慶遠舉起雙手,在臉上抹來抹去,似乎是很委屈。慶遠說我不知道他是叔公,我只是猜測。
我抓起慶遠,兩人直奔縣醫院太平房。太平房的門敞開著,裡面煙霧繚繞,有幾縷斷斷續續的哭聲夾雜在煙霧裡。屋裡的燈光很暗,我站了好久才適應過來。我看見五六個年輕人相擁而哭,他們的親人躺在水泥平台上,上面蓋著一張潔白的床單。我走到水泥平台邊,揭開覆蓋死人的床單,看見死的是一位中年婦女而不是我們的父親。那些哭泣的人都把臉轉向我,他們哭泣的、悲傷的面孔變成了憤怒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