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四章保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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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遇扛著三把鐵鍬回到家,看見大門像飢餓的嘴巴那樣敞開著,堂屋裡全是彩色,那些花花綠綠的雞正在啄食地上的苞谷。***李遇對著門裡喊:「南瓜,雞把我們的口糧都吃光了,你還想不想活?」李遇沒有聽到回答,放下鐵鍬跑進去,雞們喔喔地飛起來,有的撲出門外,有的飛到了樓梯上,滿屋飄揚著雞毛,有一片白色沾上了李遇的嘴角。
連續推開兩扇房門,李遇沒看見他的兒子李南瓜,就鎖上門,朝王東走去。他問王東:「你看見南瓜了嗎?」王東搖搖頭。李遇抹了一把嘴角,一路走一路問:「你,你們看見南瓜了嗎?」三十幾戶人家都走遍了,他既沒看見別人點頭,也沒得到一聲滿意的答覆,於是用力地擤了一把鼻涕,攏著手站在王東家菜園子的矮牆上,遙望村口那條延伸出去的小路。儘管他那麼望著,腦袋卻是木的,好幾次,他竟然忘記自己到底在望什麼?是望王東家的大白菜,或是望山樑上像死蝴蝶那樣飄落的樹葉?是望劉蘭蘭家的炊煙,或是望坡上用石頭砌出來的「農業學大寨」?甚至有那麼一剎那,他覺得自己根本不是在望,而是在練腿功,是在跟秋風比賽,看誰在牆頭站得更久?
太陽被遠處的山尖一擋,坡底的樹林立即就覆蓋了一層暗影,暗影慢慢擴大,延伸到王東家的屋檐上。王東對著菜園子喊:「李遇,還不快點給你老婆送火去?別把我的牆站垮嘍。」李遇聳聳肩,從矮牆上跳下來,到家裡舉了一個火把,朝燈盞窩的方向走去。因為天還沒有全黑,他手裡的火把不是那麼明顯,但是走著走著,火把漸漸通紅,等他走到老婆的墓地,亮著的就剩下他手裡的火把了。周圍黑得像刷了漆,滿耳都是蟲子的聲音。他在新墳前燒了一堆火,拍了拍墳前的石塊:「四梅,南瓜不見了,這是不是你作的怪?如果是你作的怪,就把南瓜快點放回來。現在我打單了,你可別再弄出什麼大事來嚇我。」
「爹,我在這呢。」
李南瓜忽然從墳的那邊坐起來,嚇得李遇一個倒退。李遇說:「你……怎麼會在這裡?你幹嗎要跑到這裡來?」
「媽膽子小,我來陪陪她。」
「神經病!你媽不嚇唬我們就算阿彌陀佛了,我從來沒聽說過死人會害怕。」
李遇的罵聲好像沒鑽進李南瓜的耳朵,李南瓜又躺了下去。墳前的那堆火嗶嗶啵啵地越燒越旺,連近旁茅草的紋路都照得清清楚楚。李遇拍拍手,站起來,走到墳的那邊,對著破席子踢了一腳:「你真要把這裡當床鋪嗎?」李南瓜翻了一個身,側卧在席子上。李遇又補了一腳:「快起來,跟我回去!」
「我……我要跟我媽說說話。」
李遇把李南瓜從破席子上拽起來。李南瓜雙腿蹬在墳上,彎腰跟他爹搞拔河比賽,重量全部移到他的屁股,好像那上面掛著一個石磨。李遇扯了一會兒,感到臂膀沉了、酸了,一鬆手,李南瓜仰面跌下去。「你這個癲仔,將來得了風濕病,可別怪老子沒提醒你。」說完,李遇喘著氣走了,他一邊走一邊自語:「四梅,你是輕鬆了,可南瓜怎麼辦?你要是真愛我們,就讓南瓜別再犯傻病,就讓劉蘭蘭看得起我們,讓她做南瓜的后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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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南瓜坐在郭四梅的墳邊像蚊蟲那樣嗡嗡地說著,但是誰也聽不清他說什麼,從他嘴裡吐出來的不是單個的字,而是一片語,彷彿漫大的大水沒有間隔,沒有水珠。到了中午,陽光把他的臉曬熱了,他才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黃泥,走上兩公里,回家吃一大海碗米飯,然後帶上四五個烤紅薯,又回到墳邊。他吃了睡,睡了說,說了吃,哪怕是李遇晃著拳頭威脅「再不回去就宰了你」,他也沒挪一挪席子。
半夜,一陣密集的響聲從屋頂的瓦片上傳來,李遇被雨點吵醒,罵了一聲「癲仔」,翻身下床,打開手電筒,找了兩張塑料布,一張披在身上,一張捏在手裡。他嘩地拉開大門,外面的雨點像銀線那樣撲下來,密密麻麻的一片,彷彿一塊白布。邁出門檻,他看見一團黑影站在雨里。他把手電筒的光柱搖向黑影,那是李南瓜被雨水淋濕的臉,光柱往下搖,落到李南瓜的手上,那是一把菜刀,刀口閃著一抹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