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風雲突變(1)
天高雲淡,四野無風,我的破拉達以比步行快些的速度,逼近了張集瀋陽交界處。不用刻意看,我也看到了,那塊鍘刀似的藍牌子,已越來越近,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它懸在空中,凝然不動,好像它非人工所為,已是自然的一個部分。它不是自然的一個部分,不論它怎麼自然地融於自然,它與自然也沒關係,它出之於人工之手,而一切屬於人工的東西,都可能是豆腐渣工程。所以,雖然此時微風都沒有,它的危險性卻一點不小,它仍有可能隨時鍘向地面,去切恰好經過的車,去割恰好經過的人。出於防衛本能,準備鑽它時,我二目圓睜多看它幾眼。
上回鑽它,是一個月前,與那時比,它好像哪裡有了變化。哪呢?細看一下,我現它表達的意思有了變化。那時候,一個月前,它身上綴的是七個白字:「張集人民歡迎您」,而此時,它身上的白字倒還是七個,卻變成了「歡迎再到張集來」——我倒沒搞混,這同一塊牌子體現的變化,不在於它兩面字句不同,而在於,那不同的字句,對人的心理感受有不同的影響。正面的「歡迎」,是躬身迎迓,其意思是:你來張集,不論官大官小,錢多錢少,張集都對你敞開懷抱,先假定你是來投資的,來旅遊的,來採購的,總之,把你看成扔錢的財神,為強調「歡迎」的分量,對區區一個具體的「您」,也不惜拚命地釋放熱,把「人民」這個龐大的隊伍都調動起來;可反面的「歡迎」,便是客套的驅趕了,其意思是:你走啦?恕不遠送,張集太忙,沒工夫陪你,反正你錢也花完了,使用價值也沒有了,再留在張集,沒準還是社會的不安定因素呢,只是基於禮貌的考慮,張集才對那個不確定的隱含的「你」,敷衍了一下,打聲招呼,並且那招呼還不咸不淡,讓你辨不出,那招呼你的是人民呢,還是設計鍘刀式牌子的個別美工,而那聲招呼中所夾帶的實用色彩,則是對你消費能力的新的期待。
我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好像挺耗時,其實只是一閃之念,隨著我車子穿牌而過,隨著我離開張集疆域,進入瀋陽地盤,我想的就是實際的事了。
進入瀋陽的最初一瞬,我想停車,不是端端正正地停在藍牌子下方,而是停在藍牌子的瀋陽一側。我手邊,那個被貼了封條的牛皮紙口袋,在印有「v」字變形牛頭圖案的口袋正面,清楚地寫有拆袋要求:請回到所在地后,再拆閱此件。「所在地」?此處算我的所在地嗎?瀋陽和張集地連壤接,如果把張集所屬的靖南開區與瀋陽所屬的靖北開區分別叫作張集或瀋陽,都沒毛病,只要離開靖南區域,鑽過那塊大藍牌子,踏上靖北地面,我等於就回到所在地了。可我知道,這太牽強,一般來講,瀋陽的北部邊界,要劃在北二環路上,自西向東地劃在塔灣、小韓屯、四檯子、五彩新村、文官屯火葬廠、望花立交橋那一線上,由北而南地過了這幾個地方,說到了瀋陽才更準確。我的「所在地」是瀋陽市區,而非行政區劃概念上的瀋陽地域。還是穩妥為宜。我沒停車拆牛皮紙袋。繼續一路向南,奔望花立交橋而去。
繞下望花立交橋,我徹底到「瀋陽」了,這是我不存疑義的「所在地」。我靠上路邊,把車停下,瞄一眼周圍,伸手撕開牛皮紙袋,在暴露出裡邊的內容之前,我又喝口茶,點支煙。可袋中的東西,即使不算讓我失望,也沒大意思:一本紅綢封面的結業證書,一紙註明「一式三份此份由本人留存」的組織鑒定,一張擠了五六十人的「手摳」工具箱箱門大小的合影照片,一份包括真名與化名、手機電話號碼、電郵信箱三項內容的通訊錄。再無其他。我不知道,就這些東西,為什麼不許提前拆看。不過這後邊的問題,作為我的習慣性質疑,只一閃而過,質疑sbs的習慣我已基本克服。
我先看那本雜誌大小的結業證書。它鮮紅耀眼,做工精良,「結業證書」幾個燙金大字鼓凸出來,手感極好。翻開看,它中心部分的文字比較簡單,但下端的紅戳鋼印十分莊重,那簡單與莊重,烘托出一股難測的嚴肅。起頭寫著我名,原名和「岳平」這個化名都有,下面一行字,看去讓人心跳不止:「結業於第二十一屆sbs英語班」。這四周,除了與一統之樂閑聊那回,我再沒用過一句英語,可我的所學,竟是「英語」。這沒寫錯,此前老師徵求意見,我自己報的就是這個。當時老師說,按每人需要,尊重個人意見,結業證書上寫什麼都行。這樣,各自報名時,光我們二組,就有報工商管理的,報國際金融的,報計劃統計的,報應用數學的。那名單是我統一上報的。接下來,我看組織上對我的鑒定。那張厚實的a4列印紙上,布滿了硬筆書法般的手寫體文字,內容顯得全面豐富,可細看過去,裡邊除了各種誇張溢美之辭,像我給其他同學抄過的鑒定評語一樣,不少詞語意指含混:「該學員較好地將成熟穩重和敏感機靈結合在了一起。其成熟穩重,表現為什麼時候都能較好地控制自己的好奇心,其敏感機靈,表現為本能地知道什麼時候可以自行其事什麼時候需要循規蹈矩。」我搞不清這是誇獎還是批評,更搞不清,給我們四個組長的鑒定,是否都有這麼幾句。這之後,我又溜一眼那張塞滿戴面罩穿緊身衣人頭的合影照片。那合影照上最醒目的,是點綴著十多個黑疙瘩,原來,有十多個人,被抹黑了臉,那露出面罩的眼睛和嘴,包括腦門上的紅布條,抹得與面罩緊身衣一樣漆黑。我知道,他們是那些被sbs逐漸淘汰的倒霉蛋,是馬特烏斯崔成在們。我把照片與結業證書和組織鑒定放回紙袋,只把通訊錄留在手邊,多看了幾眼。幾樣東西里,也許就它還有點意思。不過,它提供的信息也太簡略,通過它,看不出我的sbs同學們都居住何方,歸屬於哪個分公司,因為那些手機號碼和電郵地址,說明不了任何問題。只有一樣,能顯示出這個通訊錄的特殊意義,那就是,它把每個學員生活中的真名實姓,都標在了化名前邊:哈,原來蘭花花就叫個土得掉渣的王秀花呀!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大路貨名字,都削弱了我原本對這名字持有者所深懷的愛意。我下意識地按通王秀花/蘭花花的電話。關機,也許她這會在飛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