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平地風雷(1)
這地方把殺人說成做活兒。***你把他殺了,就是把他的活兒做了。我要殺你,就是準備做你的活兒。大家稱讚某個人殺人殺得好,一般也不使用殺這種直白的字眼,只說那人好手段,活兒做得乾淨漂亮。
村裡人傳說,貨郎要做隊長的活兒。
天還黑著,隊長就把吊在他家門前刺槐樹上的那隻鐵鐘敲響了。鍾吊得很高,驢性器樣的鐘鎚子下端有一個鐵鼻,鼻眼兒里拴一根長繩子,隊長就是通過拉動那根繩子,讓鍾鎚子敲打在鐘壁上,對全村人號施令。黑暗給人的感覺是實在物,似乎可以阻擋鐘聲傳播,實際上它不但不能使鐘聲有半點減弱,還媒體似地幫著鐘聲共振,使高空下來的金屬的聲響如同直接擊打在每個人耳膜上。男女社員很不願地從被窩裡爬起來了,他們往尿罐里放了一通黃水,頭不禁搖了搖,胳膊下夾著工具,就出門去了。這裡那裡相繼響起開門聲、咳嗽聲和雜沓的腳步聲。時值初春,早晨的天氣濕中帶寒,村街上晃動的灰人影都縮巴著,伸不開腰。早起不吃飯,掰開眼就下地幹活,這是老輩子人傳下來的規矩。這樣一天下來可以干三場活。先幹活,后吃飯;一場活,一頓飯;幹了活,好吃飯,一切順理成章,世世代代都是如此,幾乎成了鐵定的法則。今日的活兒隊長昨日就派定了,搗糞。飼養室閂前的院子里有一大堆濕糞,人們把糞堆扒開,搗碎,晾乾,就可以拉到地里,給將起身的冬麥上一遍苗肥。在黎明前那段不短的時間裡,糞堆黑得像一座小山,而圍繞糞堆蠢蠢而動的人們恰似一群螞蟻,在做「螞蟻搬山」的工作。
貨郎今天給人的印象與往日沒什麼不同。上工時,他習慣性地把工具搭在肩窩,雙手交叉揣在袖筒里,把工具的把柄摟在胸前,沒有一點心存殺機的跡象。他雖然骨架高大,由於年少時跟著父親挑貨郎擔壓駝了背,顯得有些畏縮。他頭上那頂腦油味兒十足的一把捋黑棉線帽子,也破得耷拉下來,差點遮住眉眼。不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稀鬆平常,不像個一朝便有大作為的人。不過,社員們見他來出工,眼神兒還是有些興奮。昨天收工時隊長當眾宣布過,不許貨郎今天出工,因為大隊要辦他。所謂辦他,就是辦他的學習班。
他偷偷地挑起貨郎擔到十幾裡外的村莊游鄉賣貨,這是第三次被隊長抓到了。每抓到一次,大隊就要辦他的學習班,第一次辦一天,第二次辦兩天,這次當然是辦三天。辦班的事貨郎領教過了,大隊幹部把他往一間小黑屋裡一鎖,不管也不問,不給吃也不給喝,什麼辦學習班,其實就是蹲班房。
貨郎明白,他出去賣貨的事大隊里不會知道,都是隊長存心跟他過不去。隊長給大隊幹部遞了煙,就順便把大隊幹部的手借過來整他,肯定是這樣的。這次他不想去大隊「蹲班房」了。
隊長覺出好多人在看他,亂用亮亮的眼神兒向他打報告,告給他貨郎不聽話,又上工來了。隊長現在一見貨郎就來氣。村裡有人給他遞話,說貨郎跟他結了仇,要做他的活兒。起初他不相信為人謙卑的貨郎敢出此狂,後來好幾個人都極神秘地提請他小心,都說貨郎要做他的活兒,這些人當中有張三爹,有李四嫂,還有說話挺佔地方的王二爺,他不相信也由不得他自己了。貨郎那個熊樣兒,一點剛性也沒有,他想象不出貨郎怎樣做他的活兒,難道沖他扔貨郎鼓不成!他想,貨郎也就是嘴上說說解解恨而已,借給他一顆豹子膽,量他也不敢動手。可就是嘴上說說,隊長也覺得受了莫大的侮辱。按他的脾氣和在村裡說一不二的威嚴,在貨郎沒做他的活兒之前,他真想把貨郎的活兒做了算了,免得他信口雌黃。
隊長叫著貨郎的名字,問他誰讓他來上工的。
貨郎站住愣了一下,沒說話。
隊長又嚴厲地質問了一句,他明知貨郎說不出誰讓他來上工的,偏要這樣問他。
貨郎不回答不行了,說沒人讓他來上工,是他自己來的。
隊長嗤之以鼻,說:「你以為自己可以當自己的家,**毛,你什麼也不頂,有人要當你的家。回去吧,大隊幹部等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