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平地風雷(2)
社員都停止扒糞,瞪大眼睛看著隊長和貨郎的一舉一動。***糞堆那邊的人趕緊轉過來了,他們擔心糞堆擋住視線,會漏看一些動作性很強的細節。沒有一個人說話和咳嗽,場面有些靜。只有一個社員很快地瞥了一眼東邊的啟明星,像是通過記啟明星所在的位置記下本村重大事即將生的大致時間。
貨郎果然沒有像隊長命令的那樣「回去」,他不緊不慢地把工具從肩上卸下來了,順在了手裡。他的工具跟今天所有到場的社員使用的工具一樣,是一把三齒的鐵制釘耙。這種釘耙跟豬八戒使用的鐵耙子有些相似,只是鐵耙子是多齒,釘耙是三齒。而且釘耙的鐵齒要長得多,粗得多,非常適合農用。當地一般農家都備有兩三把釘耙,它正使可扒,反過來可砸,翻地,刨草根,收紅薯,砸土坷垃等,都是用它。釘耙分六斤、八斤、十斤三種,人們根據自己的性別、體力和習慣,選用不同重量級的釘耙。貨郎使用的是最重的那一種。他提著釘耙向糞堆走去。若擱往日,貨郎會繞開隊長走,比如隊長在糞堆這邊,他就會到糞堆那邊,讓糞堆把他和隊長隔開。既然隊長看見他就起厭,他躲開隊長還不行嗎!可今天不知怎麼的,他沖著隊長就過去了。
看來今天有戲!大家在心裡有些驚喜地暗叫。
隊長也看出貨郎拿釘耙的架勢有點不同尋常。須知每樣帶柄的農具都是武器,不管是鐮刀、斧頭,還是鐵杴、釘耙,可以用來做莊稼活兒,也可以用來做人的活兒,鄉下好多人命案,裡面差不多都牽涉到一兩樣順手的農具。隊長想喝令貨郎站住,想到那樣做社員們會小瞧他。憑著他年輕力壯的剽悍勁兒,要是貨郎敢動手,他三下兩下就會把駝背的貨郎整得四爪朝天,屁滾尿流,他怕什麼!於是他把釘耙拄在手裡,故作輕鬆地看著向他走來的貨郎。
挨在隊長旁邊的張三爹和李四嫂開始往一邊閃,他們擔心貨郎和隊長動起傢伙來會濺他們身上血。
然而貨郎把釘耙扒在糞堆上了。他扒下一塊濕糞,在地上一點點搗碎,接著又扒下一塊。他低著頭,幹得很專心的樣子,一點也不考慮社員同志們對他的期望和關注。別提社員們多泄氣了,他們退回自己的位置,面對糞堆繼續搗糞。
有人無所指地罵娘,以泄心中的不滿。有人嘆氣,覺得一切都太無聊,太沉悶。糞堆扒開時冒著微微的白氣,濃濃的糞味撲面而來。這裡沒有哪一個人嫌糞的氣味難聞,過酵的糞肥里飽含著莊稼所需要的營養成分,他們甚至從中嗅出一股酸甜的氣息。可糞畢竟是腐爛物,而不是莊稼,它既不好看,也不好吃,它帶給人的是爛糟糟的感覺和心。這時隊長又訓了貨郎幾句,大概意思是貨郎干也白乾,隊里不會給他記工,而貨郎連個屁也沒敢放,這更讓大家失望。要是村裡沒有那個日甚一日的傳說,大家不抱那個希望,也就罷了,現在火候明明差不多了,貨郎當做的活兒不做,老是像悶一堆糞那麼悶著,悶得久了,無非是一攤爛臟臭,沒一點希罕可看。有人後悔,不該對貨郎期望值過高。這好比貨郎是一個演員,觀眾期望他有上乘的表演,鑼鼓傢伙已經打得很熱鬧了,他卻連個蹩腳的表演都沒有,這難免引起一些觀眾的反感和埋怨。貨郎沒有挨在隊長身邊搗糞,他和隊長之間還隔著兩個人,一個是張三爹,一個是李四嫂。這兩位都是好眼色,他們剛才怕濺身上血閃開了一點,很快現無血可濺,他們便不露痕迹地各就各位。張三爹是希望不滅的一個,相信後面會有好戲看。他是貨郎家的鄰居,對貨郎家的底細比較清楚。在他看來,貨郎已被逼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貨郎的老婆前年病死了,貨郎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過活。貨郎對操持家務是無能的,他餵豬豬死,養**瘟,家裡時常窮得連買鹽和買煤油的錢都沒有。沒有咸鹽時,他就和孩子吃淡飯。沒有煤油,他家就不點燈。沒鹽沒油的日子可以湊和,可兩個孩子上學的學費是不好賴賬的。另外還有女兒的穿衣問題。女兒今年都十四歲了,身體眼看著一天比一天往大里長。開春后,女兒該脫棉換單了,可女兒連一件可換的單褲都沒有。女兒自己把粗布棉褲拆了,把裡面的爛棉花掏出來,縫縫補補,把棉褲改成了夾褲。不料,夾褲剛穿了一天,後面麻花的地方就撐破了。女兒想翻出一塊補丁再補,翻遍屋裡所有地方,竟找不到一塊結實的補丁。貨郎聽見,女兒躺在床上拿被子蒙上頭哭了。張三爹知道了貨郎家的窘迫況,攛掇貨郎挑起貨郎擔,再去游鄉做生意。貨郎家的貨郎擔是現成的,一頭是祖傳的貨箱,一頭是竹編的花筐,油光光的桑木扁擔上掛著一隻貨郎鼓。貨箱里未賣完的貨還有一些,大針小針頂針兒,甘草糖豆彈球兒,還有頭繩兒、網子、煙袋鍋兒等。貨郎只要外出把貨郎鼓一搖,一天下來給女兒掙個買褲子布的錢當不成問題。可貨郎不敢去,他一挑起貨郎擔外出,就算是「走資本」,隊長就要幫助他,把他拉回來。前兩次隊長幫助他的辦法就是開會批判他,扣他的工分,還讓他去大隊蹲黑屋。事不過三,如果再犯事,受罪受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覺得丟不起人。張三爹不這麼認為,他說什麼叫丟人,丟人多少錢一斤?古代到今代,有買就有賣,為孩子掙點錢沒啥丟人的,孩子沒褲子穿那才是真正的丟人。這時李四嫂也來了,李四嫂對貨郎有所指責,問他這個爹是咋當的,閨女這麼大了,連條囫圇褲子都沒有。李四嫂把褲腰摸了摸,說她只有身上這一條褲子,但凡有一條能替換的,她立馬把褲子脫給貨郎的閨女穿。李四嫂還說貨郎真是個沒種貨,要是她,只要隊長不砍斷她的腿,她就要游鄉賣貨。看來閨女沒娘是不行,沒人疼。貨郎當時一直苦著臉,沒說去,也沒說不去。張三爹估計,貨郎會去的。半夜裡,張三爹聽見貨郎家門響,隔著院牆一瞅,見貨郎正挑著擔子輕手輕腳往外走。張三爹脖子一縮,不禁有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