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許茂和他的女兒們(2)
許琴的七姐名叫許貞,是一個衣著漂亮的二十四歲的大姑娘,參加工作三年了,在供銷社裡干過各種各樣差事,如今人家又分派她賣醬油鹽巴,恰好這又是她最不願乾的一門業務。她平常很難得回家,領了工資也不往家裡捎一點點,全花在自己一個人吃喝穿戴上了。許茂老漢早對她一肚子氣,只是沒有機會泄。
這會兒她把九妹拉進樓上自己的宿舍里,安置在鋪著羊毛毯的床上坐下,從鏡子背後取出一張二寸見方的相片來,不在乎地說道:
「你看怎麼樣?……他叫小朱。」
相片上的青年,尊容並不好看:高顴骨、塌鼻子,鼻孔底下橫著一抹小鬍子,長長的頭梳得十分考究,似乎還是「電燙泡泡頭」呢。許琴對相片掃了一眼,皺了皺眉頭,問道:
「上回那個小劉怎麼了?這會兒又鑽出來一個小朱……」
「小劉吹了。」許貞回答道,很有點理直氣壯的樣子,「你不曉得么?他嫌我賣醬油的。哼,我還看不起他是個小學教師呢!這年頭『叫咕咕』有什麼好?最晦氣!……這個小朱,人家是『工人』。」
正直而又天真的九姑娘,她此刻並不打算分享七姐的庸俗的幸福,她只是為著四姐的不幸,想來求得一點同。然而,今天顯然來得不是時候。她站起身來,要下樓去。
許貞忙拉住她:「呃,你幫我先給爹說一聲這個事……」
「你自己去對他說才合適嘛。」
「死女子!不幫忙?將來你總有一天要請我幫忙的!」
「呸!」九姑娘暗暗啐了一口,便登登登下樓,一口氣跑出店門。許貞在她身後大聲說:「散了會過來吃飯。」
九姑娘放慢了腳步,向公社走去。一種沮喪的緒,莫名其妙地抓住了她。這個二十歲的姑娘第一次產生這樣壞的緒。
「簡直沒有一點兒同心!」她走在街心,終於這樣斥責起來了。但具體斥責的是誰呢?是七姐么?是她爹么?還是那個鄭百如呢?或者還有別的什麼人?……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只是彷彿有一點無形的陰影,投到她的周圍,使她感到一種不名的壓抑和悲哀。
快到公社門口的時候,公社大門斜對過的郵政代辦所里,年老的鄉郵員老關高聲叫道:「那不是許琴么?……快來快來,有你的信,還有一個大包裹,昨天剛剛到!」
許琴接過信來,見是她八姐寫來的。八姐前年參了軍以後,開到東北去了,今年正在一個軍事學院學習。信上寫著:
琴妹:你好!爹和姐姐們都很好吧?你上月里的來信收到了,我知道今年家鄉的收成還是不太好,心裡真替你們著急。
……第一次全國農業學大寨會以後,葫蘆壩行動起來了吧?要知道,要把農業搞上去,鬥爭也是很複雜很艱巨的。你是團員。一定要跟大多數幹部群眾一道走在鬥爭的前列。
昨天,我用省下來的津貼,給爹買了一件皮子,不知道合適不合適,請四姐用這些皮子給爹鑲一件厚厚實實的皮襖吧。四姐的針線活做得最好,我們姐妹們誰也不如她的手巧。……她離婚以後回到我們家來住了,你要熱對待她才好,有空多幫助她學習,提高思想覺悟。十年前她讀過初中,文化水平還是有的,只是這些年來太不幸了。……我最近常常在想,個人的遭遇,同整個社會的動蕩是不是有關係呢?失去了的個人的幸福,是不是只有當國家的況好轉和安寧的時候,才會重新到來呢?
四姐是個好人,總有一天她會得到幸福的。今年全國的形勢比去年好。那樣的日子正在到來。
許琴站在代辦所門外讀信。剛剛看到這裡,鄭百如走來了,他笑問道:「老九,哪個給你來的信?」許琴忙一把將信紙團攏來往衣袋裡塞,回答道:「八姐的信。」一邊說一邊往公社大門走。鄉郵員老關叫道:「還有包裹呢!」她回頭對老關說:「散了會再來取吧。」便跨進公社大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