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A章(二)(5)
景解放擺了擺手,叫馬虎強快走:「不需要。***」
葉拴定兩口走後,景解放打開了北邊的兩扇窗戶,有一縷風灌進來,沉悶的空氣隨著一絲比麥草枝還細的風而流動,房子里還是很燠熱。這是一間監護室,房間里只有葉小娟一個。躺在病床上的葉小娟一動不動的,被單下起伏不定的胸脯表示她的生命體征沒有什麼問題。景解放拉了張凳子向床跟前坐了坐,他不錯眼地注視著葉小娟,也許是由於燈光照射的緣故,她的臉色蒼白,毫無血色,沉靜麻木,烏黑的睫毛在眼瞼下遮出了陰影,面部不見一絲表,沒有痛苦,沒有憂傷,沒有歡樂,面孔不再映現人的喜怒哀樂而只是人的身體的一個部分,就像機器上的一個零部件一樣。也許,人在這個時候是最幸福的時刻,這種無知覺狀態將人從煩惱中徹底解脫了。他的祖母就是這樣安安靜靜地在炕上躺了一天一夜而離開人世間的,祖母臨走時連一聲呻喚也沒有,那種安詳猶如風和日麗的晴天,更像一潭平靜的水,彷彿進入了人不可能涉足的那種遙遠的天堂般的境界。景解放看著看著,不由得有些擔憂,小娟還是個孩子啊!她的人生幾乎還沒有開場,還在幕布那邊,假如……景解放這麼一想,坐不住了。他站起來,在地上走了幾圈,抬眼去看輸液的吊瓶,吊瓶里的液體在盡職盡責地滴著,那一滴一滴的白色液體彷彿是人的生命,彷彿正在孕育生長的春芽——它就是希望。景解放握住了葉小娟沒有輸液的右手,如果說,他的手是龐大的子宮,那麼,她的手就是正在孕育的嬰兒。他先感覺到的是她那纖細的手指頭,是柔若無骨的手指頭,是一個溫順的小孩子一樣聽話的手指頭,是能出聲音的手指頭,他的手掌觸摸到了小娟的手掌,本來應該是汗漬漬的手掌,卻觸摸不到一點兒出自汗腺的分泌物。他隱約能感覺到的不是女孩子手的粗糙而是那份刺心,如針劃在他心中一般的刺心。他握住了葉小娟的手不放,似乎要通過這隻手感覺她,感覺她的傷痛,感覺她的存在,感覺她正在生死邊緣上的掙扎。他太心疼這個女孩子了,他對她的疼愛是父親對女兒的疼愛,是令他心顫不止的動了感的疼愛。他的兒子8歲了,什麼活兒也沒有干過,不要說幹活兒了,連幹活兒的農具的名字也叫不上名來。假如葉小娟是他的女兒,他只叫她一心一意地讀書,不叫她干任何農活兒,他覺得,他那一代人把孩子這一代的農活全乾了,那時候,一天干三晌,早晚加兩班,在「農業學大寨」的日子裡,哪一天不幹十五六個小時?哪一天不汗流浹背?黃土地把他們這一代農民身上的油榨乾了。他辛辛苦苦,就是為了叫孩子將來活得舒坦一些,這也許是每一個做父母的願望。可是,這孩子偏偏生在葉拴定這樣的家庭,本該坐在樹蔭下捧著一本書讀的時候卻要在炮廠里掄鐵鎚。景解放覺得葉小娟動了一下,他鬆開了雙手,再看時,才覺,那孩子如雕住了一般,還是一動也不動——動了的是他的心,他由擔心而恐懼,這種恐懼由心底升上來蔓延到了他的全身。他站起來,急匆匆地到了醫辦室。
值班的是一個年輕的女醫生,圓臉,大眼睛,胖胖的身軀壓在椅子里,彷彿栽植的盆景,不準備再挪動了。
「醫生,你過去看一看。」
景解放的神色有點緊張。
「哪一床?」
「監護室的葉小娟。」
「咋啦?」
「好像是動彈了一下。」
胖醫生瞄了一眼景解放,稍微猶豫了一下,隨著屁股底下那張椅子的響動,她站起來了,她拿起了桌子上的聽診器,走出了醫辦室。景解放跟在了胖醫生的身後,她的白大褂下裸露的一截小腿圓滾滾的,彷彿堆在案板上的面一樣。
胖醫生走到了葉小娟的病床跟前,一把撩起了她身上的被單,聽診器按在心區聽了聽。景解放眼睜睜地看著胖醫生的聽診器在一個地方還沒有放穩當又挪到了另一個地方——大概胖醫生懼怕孩子心臟的跳動聲——也許,那跳動聲像燙手的洋芋,她必須飛快地摔掉。景解放覺得,胖醫生的聽診只是一種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