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一 爸爸葬禮上的媽媽(3)
坐在輪椅上的患痴呆症的奶奶已經被太陽曬得打起了瞌睡。她那個萎縮成了小馬蜂窩一樣的可憐的腦袋,完全弄不明白眼面前生了什麼。她身上的一件灰黑色寬袖襯衣,是姑媽特意去批商場買來之後,蒙住她的眼睛強迫著套上去的。
「我要亮,我不要黑。」奶奶嘟囔著,用勁地扯她身上的衣服,想脫掉它。
姑媽按住她的手:「就黑一下子,黑過之後會亮的。聽話,啊?」
之前奶奶只穿一種顏色的衣服:磚頭一樣悶悶的紅色。除此之外,她寧可光著身子,也拒絕接受其它顏色。姑媽解釋說,老太太一定把磚紅的衣服當成房子了,她要躲在房子里才覺得安逸。
奶奶被叔叔抱上輪椅的時候也掙扎了一下。她撇著嘴巴,好像要哭一樣地說:「我不上街。我不要去逛街。」她扭著身體,像小孩子一樣任性。
做母親的這個人已經不懂得死亡是什麼了,所以跟她說不明白。她到了墓地,可是不知道這是她兒子的葬禮。
奶奶手上有一枚小小的翡翠戒指。打瞌睡的時候,她的那隻皺成抹布的手安詳地平放在膝蓋上,陽光就在綠寶石上跳舞。反射出來的綠瑩瑩的光線甚至還濺上了她的鼻尖,看上去像掛了一隻印度女人的鼻環,很滑稽。只不過老太太自己無動於衷,頭低著睡成了一個酣甜的嬰兒。
弟弟清楚地記得,爸爸趕在奶奶七十歲生日之前,從城市廣場的珠寶櫃檯把這枚戒指買回來的時候,嬸嬸怪模怪樣地皺著鼻子,哼哼著說:「都痴獃成這個樣了,你就是給她買個夜明珠,只怕她也當塊泥疙瘩。」
爸爸沒有理睬嬸嬸的話,他仔細地用熱水給奶奶洗乾淨手,塗了護膚霜,然後把翡翠戒指慢慢地套上奶奶的無名指。他托著奶奶的手,舉起來,讓她自己看。弟弟記得奶奶當時是笑了的。也許是因為胳肢窩裡癢,或者別的原因,可是奶奶的確笑了。
「一顆豌豆。」她說。她的腦子裡沒有了翡翠的概念,可是卻有豌豆,這很奇怪。
那一天,距車禍的生,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吧。爸爸像是算好了自己會有如此劫難,要給他的老媽媽留下一個念想。
嬸嬸是葬禮上最活躍的人。她穿著一雙白底黑面的帆布鞋,在通往墓地的小路上輕快地跑來跑去,攙扶這個,招呼那個,耳朵上兩個圓圓的金耳環甩動得像要飛起來,臉上的笑容可以稱得上快樂。
真的,她應該快樂。爸爸死了,十歲的弟弟快要離開這個城市跟他媽媽舒一眉走了,留下來的房子毫無疑問由她來處理。這是一個天大的實惠。家人聚集的時候,嬸嬸站在爸爸的遺像面前,不容置疑地地對大家宣布:「長子不在,我們就要來照顧老娘了,這任務不輕,就算有房子做補償,也未必抵得辛苦。是不是啊?」她把頭轉過去,用眼色示意叔叔,希望自己的丈夫站出來附合一句。
當時叔叔悶坐在一旁抽煙,死活都沒有開口。他反感她這麼說話,可是又不敢公開制止她。叔叔一直都害怕嬸嬸,害怕她的伶牙利齒,她咯咯的肆無忌憚的笑聲,她那根尖尖的伸出去戳到他腦門上的食指。從戀愛的時候男人就怕女人,怕了漫長的十年,還會一直怕下去。
所以,葬禮上叔叔的表跟嬸嬸迥然不同:嬸嬸是快樂的,叔叔是悲哀的。手足同胞的悲哀,牽心連肺的悲哀。
弟弟原本不叫「弟弟」,他的學名叫趙安迪。爸爸從小喊他「安寶兒」,姑媽姑夫叔叔嬸嬸都跟著這麼喊他。
爸爸葬禮的前一天,媽媽舒一眉下了火車,走進這個家門。她第一次聽見親戚們叫這個名字時,就皺起眉頭問:「誰叫安寶兒?」得知這個乳名是爸爸叫出來的,她嘴唇抿了抿,大概是想要說什麼,看在一群悲哀的親戚的面子上,最終沒有說。
過了一會兒,她把弟弟叫到旁邊去,很客氣地徵求他的意見:「安寶兒這個名字不好,太滑稽了,以後你的同學會笑話你。改了吧,好不好?」
弟弟心裡緊張,完全沒有了自主意識,只是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