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考題
金華宮內,長長的紙張從主位的案几上鋪到台階下,楊淑瑩陪伴在趙栗身側,二人拿著足有臉盤大的毛筆揮畫著,偶爾還抓來奇珍異寵,沾上墨汁,放在紙上來回翻滾,口中叫嚷著這叫『拓印』。
「啊!」正在與江綰議事的大臣猛然後撤一步,因為他看見了一條身上被潑了墨水的黃金蟒正在向他們緩緩行進而來。
「無妨,那蛇沒毒。」江綰懶散的瞟了一眼,只見墨痕劃過花紋綺麗的地毯,不由分說就滲透了進去,連挽救的機會都沒有。
「這......」禮部大臣見此連連嘆息,好好的貢品就這麼毀了。
「這些都是彎月國的戰利品,自家的東西毀自家的,可惜什麼。」溫箸不屑的輕嗤一聲,但還是身體力行向旁邊挪了挪步子。
吏部尚書王澹倒是不以為意,他仍舊繼續著剛剛的話題:「漳州如今匪患橫行,派去的治安官都被殺了兩個,前日漳州監御史送來秘密信,說是代理總督田福密會蟲筎縣匪頭,如此險要複雜,下官以為,首輔大人推舉身無所長的白鱗之前去根本不行。」
「怎麼不行?」溫箸瞬間冷下了臉,「白家小子虎膽,曾在福林縣匪患時裡應外合,幫助當地縣衙半月內完成清繳,如今他的家人押在城西地牢中,讓他戴罪立功,再合適不過。」
「哀家倒是有一人選。」江綰冷不丁開口道。
眾人齊齊向主座望去,心中似乎都已經有了答案,畢竟曾經先帝大肆讚揚過洛池州的剿匪論作,所以不用多想,江綰肯定是想從滁州調人去。
「滁州在此次戰亂中損失最小,它又臨近漳州,不若派......」
「斷斷不可!」溫箸直接厲聲打斷道,動靜之大就連正在玩耍的趙栗都豎起了耳朵。
江綰眯起眼睛向他掃視去,面上已然露出不耐的神色,她清楚這是溫箸想要推舉他自己的得意門生,事成之後白家全族得以豁免,那必然對他感激不盡。
眾人垂首,只聽他言辭憤慨:「先不論滁州數城剛經歷過瘟疫,就論滁州張氏全族流放,他們在當地的勢力本就盤綜錯雜,政局尚且不穩,怎能隨意調人?」
話畢,眾人都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唯有站在屏風后的張歆垂下了眼眸,不禁攥緊了手上的茶盤。
趙栗聽著局勢似乎一邊倒了,又繼續垂頭玩了起來,不亦樂乎。
「溫大人說的有理。」江綰點頭贊同道,這反應頓時叫滿場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可前兩任治安官也都是智勇雙全之人,甚至還是世家出身。縱使如此匪寇都敢截殺,更何況身為罪臣之後的白氏呢?」
她的話鋒一轉,既然溫箸不滿意她的人選,那她自然也不滿意溫箸的人選。
「正因為......」
就在溫箸想要出言反駁時,門外傳來了內監的通報聲:「陛下,太後娘娘,夜大人求見。」
「宣。」趙栗眼皮都不抬一下,順口回道。
夜鴉持劍步入殿中,恭敬的跪在地上,面向趙栗的方向稟報道:「啟稟陛下、太後娘娘,白鱗之於今晨在獄中自縊,這是他死前的認罪血書,希望陛下、太後娘娘開恩,赦免他的家人。」
說罷,他將血書呈於內監,供殿中眾人傳閱。
傳到溫箸手中時,他已然雙手顫抖,滿臉不可置信的看向江綰,僅僅一個對視,他就知道了其中全部緣由。
「陛下以為如何呢?」江綰笑笑,側頭向屏風另一側的趙栗問道。
「朕以為,白家對社稷有功,既然白鱗之敢於認罪,那不妨赦免白家上下,以示皇恩。」趙栗搖頭晃腦的背著江綰一早就教給他的話術,一字不落。
「是,臣遵旨。」夜鴉領命,帶著『口諭』轉身退出了殿內。
溫箸自知江綰這是早有準備,前些日子面上是去地牢選男寵,實際上是派人先去接管,就為了給這幾個幫著襄王造反的家族施恩,收攏人心。
此招出的恰到好處,他無話可說。
但腦中思緒未停,剛有新的人選崩出來時,就聽江綰說:「漳州是入京要塞,必須要派一個有身份且能領兵的人選去。」
「不如就......」
「報!汴州急報!」
這意料之外的變故打斷了她即將出口的話,趙栗似懂非懂的起身走去屏風另一頭,不知道這個人還該不該宣。
「宣。」江綰無可奈何的開口說道。
「稟陛下,太後娘娘,安南都護顏大人,因其父長平侯帶兵夜襲西宮門,無顏面對聖上,引咎自戕,在此懇請聖上,放過顏氏族人。」
杏寧監御史帶著滿身積雪入殿,幾乎是瞬間就化成了晶瑩的水珠,懸挂在他的大氅上,隨著抖動滴落在地面。
他的兩頰被寒風吹得通紅,龜裂的雙唇顫抖著,語氣悲戚。
是長久的寂靜無聲,久到趙栗都不禁側目向江綰看去,向她尋求對策。
「哀家不是說,此事先密而不發的嗎?」半晌,江綰開口道。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
她不知道是該慶幸杏寧遙遠,有心之人就算越過重重阻礙將此事告訴了顏言,也只趕到了她向吳子言借的五萬大軍啟程之後,還是該惋惜,這麼一個年輕的都護沒有死得其所,而是被他的父親牽連,惶恐皇威,以死謝罪。
「那便赦免吧。」趙栗忽的答道,他猶記著那道考題:如果他身為一名武將,他的父親有侯爵之位加身,而他與『王爺』造反,造反將成,他父親死於王爺之手,他會怎麼做?
答案顯而易見,忠君愛國者,當引咎自戕,以死謝罪才能為他的無辜親眷們得到赦免。
這還是趙栗第一次覺得,他曾經學過的枯燥乏味的知識,終於有了用武之地。
「是,謝陛下隆恩。」監御史的語氣平緩了下來,顯然是安了心。
溫箸聞言不由得垂下了頭,顏言這事情是他們都不知道的,難不成他死前給江綰先加急送了書信?不然趙栗怎麼會知道如何決斷呢?
可他看江綰的樣子,也不像率先知曉的啊。
「罷了,時候不早了,眾愛卿都回家用膳去吧。」
江綰揮了揮手,示意他們散去,畢竟這消息傳入京中,一會兒吳子言必定『上訪』,若是在這麼多人面前鬧得難看了,那她與他『政念不和』的傳言就會被傳的沸沸揚揚。
探討了半天沒有結果,還害的腸胃咕嚕嚕的響個不停,老臣們被宮人攙扶著起身,一邊嘆著氣搖著頭,一邊走出了大殿。
他們都知道漳州這事辦好了說不定就會在當地任職,那地方離京近,也是為不錯的選擇,可手下的人不是對匪患膽寒不敢面對,就是榆木腦袋蠢的可憐,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個合適的人。
但最合適的人,他們不敢說。
可江綰敢。
「栗兒。」她輕聲喚道,只見趙栗連忙小跑到了她身側,生怕剛剛的決斷有什麼不妥。
「栗兒做的很對,前朝關係盤綜錯雜,如今吳將軍在京中,長平侯夫人是他的姑母,出嫁后與娘家仍舊來往密切,赦免他們亦是赦免了吳家上下。」
趙栗聽著江綰的分析一頭霧水,沉悶了一會兒才幽幽開口道:「難道不是因為顏大人為證自己忠君愛國,才引咎自戕的嗎?這樣敢於替長輩承擔錯處的人,不應該赦免嗎?」
他的言辭真誠,語氣懵懂,令江綰不禁晃了神。
她覺得她自己似乎永遠在思考每件事情背後所牽扯的勢力,而忘了有些事情做出來后,其背後的意義與造成的影響,是可以撼動勢力的。
她不禁回想起了那夜的考題,想不到隨便的一個體面回答,倒是一語成讖了。
「應該赦免。」她沉聲道,「先不說此事了。」
「漳州匪患難平,你也聽到了,朝中缺個驍勇之輩,大家都躊躇於推舉的人選,不知道栗兒以為,誰能勝任呢?」
「兒子認識的人少......不如派吳大將軍去?」趙栗雙眼放光,似是覺得此法妙極了。
「天氣回暖,吳大將軍就要帶兵回到庸居關一帶了,漳州平亂少說也要一年,這一年若是莧國有動向,又該派誰前去迎戰呢?」她反問道,刻意沒有指出其中不妥,只是把新的問題再拋回給趙栗。
「兒子不知。」他搖了搖頭答道。
「臣妾以為,陛下應當指派秦國公去。」忽的,楊淑瑩上前兩步提議道。
「指......指派秦國公嗎?」趙栗猶豫道,在他的印象中,溫知熠確實足夠有氣勢,但好像總是刻意避開他一樣,甚至偶爾能從他的目光中看見幾分厭煩。
「可太傅告訴朕,他的兒子們都膽小如鼠啊。」他補充道,他記得溫箸是這麼說的。
「膽小如鼠?」楊淑瑩不禁發笑,「陛下寢殿後室那張虎皮,就是由秦國公獵得贈與陛下的。」
「啊?」趙栗吃驚的瞪大了雙眼,還從來沒有人告訴他呢。
「那為何太傅要那樣說?」
「愛子之心人皆有之,漳州此行兇險,溫大人自然是不希望自己的小兒子去冒險。」江綰柔聲道,裝出了一副通情達理的樣子。
「可秦國公身為陛下臣子,位居國公之位,他又手握重兵,膽識過人,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啊。」楊淑瑩適時反駁道。
「總不能為了小家而不顧大家,溫大人位居首輔,應當為百姓多想些的.......」
「閉嘴。」江綰假意斥責道。
「臣妾知錯了,臣妾不該妄議朝政,還請陛下、太後娘娘恕罪。」楊淑瑩語氣慌張,連忙跪倒在地上請罪。
趙栗沉思了片刻細細回味著楊淑瑩的話,他俯身將她扶起,一臉正色的對江綰說道:「淑瑩比我聰明,她說的沒錯,秦國公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太傅總說能者多勞,為國家做事、為陛下分憂,是他們應當的。」
江綰神色不愉,她假意拉下了臉,起身讓出了主位。
「既然陛下已經有了人選,那哀家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了。」
一旁的陶公公見狀適時展開詔書,研磨起了墨錠。
玉印落下,她看著那封詔書,不由得勾起了嘴角。
如今兗州軍在城內,她正巧想找個機會給他們支出去,而溫知熠已然身居高位,命他去漳州任職與降職無異,就算他真的平定了那裡的匪患,待回京之後,不過是賞些虛浮的名頭罷了。
「太後娘娘,這......」陶公公拿起詔書,假意向江綰請示,見她黑著臉點了點頭,才快步走出了大殿。
「阿娘議事累了,先回溪雲台了。」江綰撂下兩個還在沾沾自喜的少年,一甩袖袍,似是帶著一股氣一樣,領著滿屋宮人踏上回溪雲台的路。
趙栗隱約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撓了撓頭,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