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李子軒之死
「那是上頭意思,人家本來就是來鍍金的,關我什麼事?我有恁大能耐?這李愛華走了,她留下的工作,你要及時抓起來,他們共青團本來就和你們婦聯息息相關。」前半句是搪塞,後半句轉移話題。
「張金梁今年沒推薦上去,明年行不行?」
「那要看他造化!」
「造化是一方面,人為是另一方面,他可和賈一茜相連著嘞!」
「你這張破嘴,一天到晚胡咧咧,捕風捉影!李建玉這兩天有什麼表現?」
「心花怒放唄!」
「先讓他樂呵兩天,李金亮呢?」
「濤聲依舊,你知道他的,你今天是怎麼啦?」
「正掉大魂呢!」
「我摸摸!」說著,那雙擦著雪花膏的手,就伸過來。
「別動!林朵就是聞著這味,才生出的醋!」
孫爽手就僵在那兒。
麥子趴地皮的時候,是極度難熬的時候,無論是樹梢還是田野,就光禿禿的,風就像個醉漢,一栽一栽地吹,大時揪著人的頭髮亂甩,小時,像手從臉上撫過,涼冷哆嗦。春天如此,讓人討厭,看不到活物,心就像被凍僵,我像只刺蝟,抱著膀子縮著頭,頭髮像雞窩,我大是個能人嘞,從哪兒給我弄一頂帽子,藍帽子,偏就帶個灰檐,顯得特別另類,不戴嫌冷,帶了露醜,我的那位破同桌,像從畫子上剪下來一樣好看,不過比我的李瑞芹差那麼點兒,乾瘦如柴,沒事老愛用手捂鼻子,媽媽的,又是餿巴味逼的?關鍵是李瑞芹從不嫌我臟:奇女子一枚!透過表相,她能看到實質,我是烈焰,一直在熊熊燃燒,沒雙慧眼,你能把我看透?俗氣了是不是?秀才不怕藍衫破,就怕肚裡沒有貨,因為有了題解,我聳聳肩,舒了一口氣,我看她一眼:的確好看,像焦黃的迎春,可她語文才考62,數學更不用說了,60是掙命分,她考不到,花瓶吧?還假日馬認真做作業,居然參加上燈課,熬時間吧?同飲一井水,愚的愚來賢的賢。捂水,陪我們一起熬吧,衣是皮囊,我強烈的自尊心在扭曲,出水才見兩腳泥,你就傲氣吧,我臟我光榮嘞,我那時膚淺得像地上小麥。滋生出自負,正是那時優於別人的自負,才導致一生失敗,這是很多年後,我對自己小結得出的:生傲氣,長傲骨,和命運摔跤,跌出命運的門坎,我像野草狂長,生命的張力如一部飛奔的機車,受這種性格使然,滑翔出人生的跑道,算是糾由自取。
挺好!這種性格沒有傳染給麒麟,他孜孜不倦、刻苦用功,戒驕戒躁,所以他成了人生的贏家,在對的年齡:十八歲,以優異成績考入鄭州大州大學,像一面崛起的旗幟,在風裡獵獵作響,這或許是我一生最大的收穫:拼光了生命,贏得了他的未來。
我的思緒如浮游生物,在蒼茫的海世界遊盪,海底世界是如此斑瀾,充滿了玄幻,那瑰麗的色彩以及各種大神飄過我身邊,諸如鯊魚,那傢伙太大了,它隨便喝一口水,就可以將我吸進虛無,媽媽的,它咋就這麼龐然大物,橫亘在我心裡,我瞬間秒慫了,剛才還洋洋自得自詡天地間舍我取誰?這才多會兒?就一支煙功夫不到,我就心碎神傷。
我經常遊走在患得患失之間,為這個浪費我不老少時間,我這頭腦怎麼啦?精於計算,如計算機,並且經久不衰,我總是像篩子一樣,一遍又一遍篩選,唯恐有什麼疏漏。
李建武怎麼走過來,我並沒有覺察,他用他的右手食指「7」利器,敲擊我的腦門,「你這個小東西,思想又開小差?想什麼呢?這麼全神貫注?」
我聽得見那「咚咚」響聲,如拍磚敲在木門上,我趕忙站起來,「報告李老師,我正在想最後一道思考題,第87頁,有關75尾金魚移動的問題!」
「噢?」他看我一眼,判斷我話的真偽,卻意外發現我總是跨著桌角坐,「解出來沒有?如果解出來,蘇老師認為是對的,你將逃離『尷尬山』,就看你的!」
「啥?啥?……」質疑聲一片,「啥叫那啥山?」
我卻頻頻點頭:謝天謝地!只要能逃離熏香的花瓶的炙烤和煎熬,我就舒爽!經過半夜的折磨,你猜怎麼著了?對,我終於逃脫了『尷尬山』對我的束縛,我竟然是又蹦又跳,竟用公鴨嗓子哼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人民好喜歡……
「你唱的啥東東,像驢叫,還手足舞蹈,難聽死了!」有人撇嘴。
李子道長得又壯又白,李子軒長得又瘦又勾摟個腰,這對兄弟,一個半斤,另一個八兩,都愛喝酒,這是世襲的,朱建松喝酒像喝水,厚厚的嘴唇,沿著碗邊一擦,一碗酒隨著響聲,只剩下半碗,他們都很陶醉的樣子,酒多時,朱九紅也會插進來,連喝酒通常還要邊吸一支煙在嘴上,一家人其樂融融,李淑華那會兒還待字閨中,她和李銀俠不喝,她們嫌酒苦澀。
「倒頭辣水往肚裡灌什麼的?」李銀俠會鼻子起二節,「俺不喝!」
「沒吃過豬肉,連豬哼哼也沒聽過?這后槽坊曹真善一死,想喝上趕口的好酒難,如果不和后槽坊比,這酒還行,只要一比,味就寡多了,你們應向你們的媽學習,她能行!」李建松誇老婆。
「我日孽不行,這世界就亂了,凈由你們男人折騰,我們都海了?毛主席都教導我們:婦女能頂半邊天。」
」大小弟,二小弟,你少喝,小老三還睡著?」李淑華欠下身,看著在軟床上睡的李子燕。
那時李素娟和我弟弟以及後來的一些人,都還在遵從上帝旨意,在某個我們並不清楚的犄角旮旯呆著,準備著重修為人。
「沒事!喝不醉!」李子道在酒的驅使下,說話硬氣,「姐,這不是酒,就是水!」端起碗來,滋溜就一口,「看見沒?世上無難事,只怕嘴一張!」這就不難解釋,他後來:為什麼得了肝癌,並且暴瘦到如柴,幼年已經種下誘因。
李子軒也不甘落後,「姐,酒是糧食精,越喝越年輕!」他也端起碗,咕嚕一大口。
「淑華,李白斗酒詩百篇,天子呼來不上船,是何等的豪邁和瀟洒?來,九紅,她們不喝,我們喝!」還即興在朱九紅碗上碰一下,「誰讓她們年輕呢?十年以後,你們再說話!遙想當年關羽溫酒斬華雄,那叫一個氣派,從此,名聲噪響,更可敬的是刮骨療毒時,竟然波瀾不驚,繼續吃酒,所以關帝廟以前到處都是,可惜了,破四舊那會兒,全砸了!」
晚霞跌落的時候,因為是星期六,所以我背著書包,去了李建松家。
李建松迎正面坐,看見我來了,便招呼道,「小黑子,快來,給他拿個板凳讓他坐下,好吃人腿長,拿雙筷子!」
「坐下吧,你!」李銀俠拉我坐下。
「你們就看看他這面相,臉似銀盆,二大兮為什麼在一幫孩子中獨獨對他好?那是有道理的,耳垂大,老扁頭,這是富貴之相,天生的讀書料,李建武為何津津樂道?我就喜歡小黑子,從小看大,三歲知老,我們這一枝上,就是他了,別看二哥慫不跡跡,命好!喝不喝酒?給他個碗!」
「我不喝的!」我窘迫極了,「我不是來吃飯的,我來聽書的!」
「聽見沒?這就是起點!他為什麼可以寫小說?先吃后聽!吃幾塊菜,還熱乎呢!」李建松很熱情,菜是黃白菜燉粉條,裡面有豆腐,用二盆盛的,「鍋里還有,放心大膽地吃!九紅,是不是一正壓斜?建玉老沒老實?他還敢打二嫂嗎?李宜忠老沒老實?還敢來騷擾二嫂嗎?惡人沒招能人磨,招著無奈何,哼哼,小黑子牙快如刀,一咬成名,你們都學著點兒,要不然,這社會容不下你!」
李子道他們面面相覷。
我的筷子剛插進盆里,李春堂突然造訪,別人都站起來叫「他二爺」或「二爺」,我卻紋絲不動,大有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尷尬。
「你們坐下來吃飯,我吃過了,松頭,我找你說點兒事!」李春堂在家族子孫的延續香火的事上,居功至偉,所以一般人口頭上不說,心中卻藏著垢病,這是瘡疤嘞,你不揭它也在那兒。
「他二爺,來喝點!」朱九紅熱情。
李春堂看見我,竟然伸出手來摸我頭,「這不是小黑子嗎?他怎麼也在?魚不大,泡放不小,這小子說不定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梟雄!」
「我不當曹操,我要當劉備!」
「呵呵!口氣不小,你知道曹操才是真正三國里的英雄,他能文能武!你作文寫得好,還能把你三爺胳膊上肉咬下來,這牙不跟刀似的!我二哥如果不是陸宏昭,沒準這小子是!」
「狗屁!」我那時脾氣暴戾。
「春堂,你要把他惹毛了,可沒你好果吃!我不吃了,我們上一邊坐去!」李建松搓著手。
「給你盛一碗噢?」朱九紅把厚稀飯吸得吐吐響。
「不啦,酒喝好就行!」
兩個代表著家庭和權威的男人,在裡屋說了一會兒話,就沒事人一樣走出來,送李春堂到芍藥地那兒,李建松站定,李春堂兀自走了,他一回到正門裡,朱九紅就忍不住了,「他來幹什麼?這種人你少和他接觸,盡干傷天害理之事,那李建洲兒子殘疾成那樣,他還堅持不扔,留著干甚?等那孩子自己死?之所以成這樣,上輩子或上上輩子好事做多了!」
「少說兩句,沒人當你是啞巴,別戴著有色眼鏡看人,他扔與不扔又不吃你家飯?他來找我拉票,聽說他要參加選副隊長,沒別的事。」
「我投反對票!」朱九紅揚揚手,「他要能幹副隊長,我就能當大隊書記!」
「你嘰嘰喳喳個啥,你反對不著,你是黨員還是群眾代表?還大隊書記呢,賈雲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屁股還沒坐熱,讓你一個老娘們干?你媽是做夢想屁干吃。」
「大松,我日你孽,不是我跟你吹,我要就不幹,要干就比賈雲龍強,你還別不信。」
「行啦,行啦,賈家溝就數你能,能出個尖來,麻袋裝棗核釘!」李建松從門后的大掃帚折一根軟枝,剝剝折折,用來剔牙。
李子道那時至少二十歲裡外轉,李子軒也有十八九,兄弟倆既相同:愛好喝酒吹牛皮,又有不同:李子道靦腆,厚道,口下肯積德,不說噻話,在女孩子面前露怯,李子軒臉皮很厚,很詭,打一打上一上,像只愛斗的公雞,愛說髒話騷話,對付女人或女孩子有手段,唯一缺點是腰佝僂著,人多時,愛放屁,不知羞,他死的那一年,就是我到中心校第五個年頭,祁秀玉的手被他抓過,肩膀被他拍過,他的死毫無價值,他為了護賈家溝一名李姓婦女,和痞子楊安山有過拳腳較量,胃被打出血,朱九紅那時像瘋了一樣罵他,並且叫他乳名,一口一個二老和尚,死朱䴉,朱䴉是一種動作遲緩的鳥,非常稀有珍貴,作為李子軒乳名,許多人因文化不夠厚重,認為是「朱環」,因為母親姓朱,才有的名字,其實這反應了李建松的博學與多識,這與朱九紅沒有任何關係,李建松最小的女兒叫素鵑,也從鳥,據說李建松曾經有過很濃的飛翔情結,多次去驗兵,都因為個子矮小,被刷了下來,所以,他把這種夢寄托在孩子身上,因為當時疼得翻滾,朱九紅反覆說死不了,最終一瓶「敵敵畏」喝了下去,無藥可救,就死翹翹了,那是一年最繁忙的麥收季節之前,青匝匝的油菜剛剛收割上場,堆在場的一角捂著,新翻的場還沒有來得及整平壓平。
李子軒之死,嚇壞了許多人,這許多人里也包括我,我沒有怕過別人,只有他了,因為他平時在夜晚就喜歡躡手躡腳到人身後,就猛地「嘿」一下,李子軒之死,很長時間,我都是驚悚的,祁秀玉更是害怕,李子軒死的頭一個晚上,就抹過我家前面汪嘴,我們正在那裡談情說愛,他抓了祁秀玉一把,「嘿」了我一下,我們都驚呼過,他如遊魂鬼,居然又去了大隊,大隊小樓上,有個縫紉組,那裡女的多,我們李家一位能幹的二嫂,手藝了得,就在那裡帶徒弟,每天都很晚才回家,所以楊安山和李子軒經常去那裡「摘石榴」,那時,這首哥正風靡大江南北,很多人的婚姻就是這時候一線情牽,所以作為窮人家的孩子,必須捷足先登,人多的地方,機會才多,男的女的,聽著露骨的歌詞,趁著血色像蒼蠅去蹤,楊安山在眾多人中,就盯上了李家那位二嫂,模樣俊,手藝好,有文化,正而八經的高中畢業,膚白貌美,李子軒既吃乾醋又上火,雙方一言不和即開戰,對方人多,李子軒吃了虧,回家又恰逢朱九紅碎碎念,這就走上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