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嫡嫁
「喂,我要嫁人了。」少女的聲音不大,卻一點點敲打在男子的心裡,男子推鞦韆的手在話音落下時猛然停頓了。
「不是嫁人,是招夫。」男子糾正道,聲音卻無波瀾。
「這就是你的回答?」少女回過頭看著男子,語氣中表示出對男子的態度頗為不滿。
「或者我應該說,恭喜長公主千歲。」男子繼續手中推鞦韆的活兒,言語中卻透著濃濃的酸味。
「總算正常了。」少女滿意的隨著鞦韆揚起長發,嬌小的身體跟著晃動的節奏得意的搖擺起來。
「寧遠,萬一駙馬欺負我怎麼辦?」
「他不會的。」
「我是說萬一。」
「有我呢。」
「可是,我招了夫你就不能經常守著我了。」
「無妨,言兒可以把我一併招了。」
「什麼?」少女瞪大眼睛看著男子,「你說的可當真?
男子淡淡一笑:「當真。」
「不後悔?」少女難以置信。
「你不後悔就好。」男子手上的力度稍大了些,少女隨著鞦韆盪得更高了。
翌日,離公主大婚之日僅剩半月,未等卿言開口,隆慶帝已頒下聖旨:著封寧國公暨車騎將軍寧遠為側駙馬,於公主大婚之日完婚。
長公主一次大婚招雙夫,隆慶帝雖收了傅家的投誠,卻也不忘給一耳光,對傅家這二十年的中立給個不大不小的警戒。
終於,皇權再次凌駕於親情之上。無論這道聖旨是否符合卿言的心意,隆慶帝始終是勝了;無論上官皇后的遊說是本意還是授意,隆慶帝最終還是贏了;利用了親情,也踐踏了親情。卿言苦笑,被至親玩弄於股掌還要強顏歡笑,不知是可悲還是可嘆。
儲君東宮宣華宮以最快的速度被裝飾得喜氣洋洋,雕樑畫棟嵌玉鎏金,就連窗戶都貼滿了騰龍躍日鳴鳳朝陽的雙喜窗花,讓卿言一時迷了眼,與她素雅的儲幽閣簡直就是雲泥之別。
大婚當日,卿言不知是如何熬過來的,只覺得自己像個扯線木偶,在教養嬤嬤的提點下麻木的完成了所有程序,終於在磨光了所有耐性后被送入了洞房。
案頭的龍鳳紅燭將搖曳的火光點點打在絲薄的紅蓋頭上,視線透出,入眼的首先是那張雕工細膩的龍鳳千工床,或許以這床的精巧程度,稱呼還要更華貴些才對。伸手觸及大紅的鸞鳳和鳴床幃,只消一眼便看得卿言一陣臉紅心跳。
「請駙馬為公主掀起蓋頭,稱挑花蓋,稱心如意。」喜娘將秤桿遞給傅雲軒,口裡說著吉利的話。
「行了,你們都下去吧。」卿言有些不耐煩,再加上這些繁文縟節,卿言不勝其煩。
「可是公主,這儀式……」喜娘戰戰兢兢的勸阻。
「下去。」卿言不想多說,一把掀開蓋頭打斷了喜娘的話。
眾宮奴婢女大驚失色,儀式還沒完成,公主竟這般不忌諱,嚇得眾人趕忙退出新房。
不消一會兒房內便只剩新郎新娘兩人。
卿言站起身來,看見站在不遠處的新郎正微笑以對,便饒有興趣的開始細細打量:
「傅大人今日可真是俊逸不凡。」
新郎倌身形頎長,柳眉星目,面容俊秀,即使身著艷麗的喜服也掩飾不住由里而外透出的一股書卷味,好一個風雅的美男子,卿言不由心裡讚歎。
成年後,兩人大多都是相會於朝堂,卿言極少見到傅雲軒這般精心打扮的模樣,且不說這段婚姻如何,至少眼前男主角很是賞心悅目。
傅雲軒是傅家太爺的嫡長孫,他的才情品貌和文武雙全早已是京城評彈中的老調。卿言清楚的記得,隆慶十八年,傅雲軒未及弱冠便獨佔鰲頭,成了大齊立國以來最年輕的狀元郎,而後從翰林院一路提拔至此,不過三年已官至正三品。雖說正三品的京官不稀罕,可論權力,在大齊現行的官制中,大理寺卿的官職卻是九卿中的無冕之首。
當然,與官場中不同的傅雲軒,私下裡,卿言其實也是熟悉的。且不論六歲前,母后說自己跟在他屁股後面傅家哥哥的叫過好幾輪,便是後來,他也是父皇給樹立的學習榜樣,日常被抓來給卿言示範不說,當然也少不了幫忙作弊。兒時的那些個情誼雖是星星點點,卻也不可隨意抹去。
只是要做到像寧遠那樣親密,卿言覺得自己不僅動不了情,更下不了手。
這般人物,在卿言眼裡,遠觀著是膜拜,近看著是崇拜,可如此面對面的處著,卿言覺得只能跟他拜拜了。
「公主過譽了。」翩翩佳公子,微微一福禮,聲音持重而穩。
在傅雲軒的記憶里,今日的卿言公主美則美,卻不如他記憶里的靈動。
六歲以前的卿言柔弱可愛,稍稍大一點便是古靈精怪的裝成一副讓人憐憫的模樣,偶爾讓他幫忙作弊。再年長些便更加明媚可人靈動如泉。
雲軒仍記得一年前隨父親入宮見駕,因一時疏忽迷路而撞見偷跑到荷花池邊嬉戲的小公主。剛及笄的小公主,雖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年紀,卻已然是亭亭玉立的模樣。池中夏荷開得正盛,沒了繁文縟節的限制,小公主裸著玉足在池中的假石上蹦來跳去甚是開心,笑聲也不由自主的從粉嫩的櫻唇中逸出來,如乳燕出谷,煞是好聽,與朝堂之上、官宴之中見到的公主判若兩人,看得他都有些出神了。直到小公主腳滑,弄出大動靜,才回過神來,幸而池水不深,寧將軍又及時出現,公主才無大礙,只是濕了裙擺,一點小小的意外卻全然沒有影響小公主戲水的心情,跳上假石,臉上依舊洋溢著燦爛如春的笑,於是這一眼便讓他徹底回不了頭了。
時隔一年,嬌俏的小公主已出落得更加動人,紅燭照著她微紅的小臉,雖然審視人的氣勢有些慎人,被人盯著看,卻始終難掩一抹初為新婦的靦腆和羞澀。
「傅大人怎能說是過譽呢!」
卿言有些不自然的四下看了看,龍鳳雙盞的合巹酒跳入視線,她走過去,拿起酒杯在鼻尖微微晃動,酒香四溢,嗯,不錯,上好的竹葉青。
「請。」卿言舉起手邊的酒杯向雲軒示意。
古靈精怪的果然還是沒有變,傅雲軒洒然一笑,氣定神閑的走近桌邊坐下,端起另一杯欲與卿言一起飲下,卻見卿言已自顧自的一飲而盡。
獨自喝完這杯合巹酒,卿言有些後悔了,兩人皆是政治婚姻的受害者,為何自己要把氣撒到同樣無辜的人身上?
於是,她拿起酒壺給自己滿滿斟上一杯,「駙馬,請。」與他一同飲下這交杯,從今以後便是夫妻,生同衾死同穴,百年好合永結同心,無論事實如何,這是必要也是必須。
卿言望著身邊這個據說是自己最親密的男人,心裡泛起陣陣酸楚:國之利益家之榮耀,於你我皆是縛身之索,一生一世,無論是幸或不幸都無法改變。
「再來一杯。」卿言將兩隻酒杯都斟滿,與雲軒的酒杯輕觸了一下,便一口飲盡。
由著卿言碰杯,雲軒卻沒有飲下。
「大喜之日,駙馬可要賞臉啊!」雖然如是說,卿言也不管他喝不喝,借著酒意再為自己斟上一杯,仰頭喝下。
同樣的方式,又是三杯下肚。
望著卿言醉眼朦朧的嬌態,雲軒失笑,居然用這種方式逃避洞房花燭,這新婚的妻子還真讓人意外連連。
雲軒叫來公主的貼身侍女墜兒,囑咐她好生服侍公主睡下,自己卻邁出了新房。
無法接受嗎?雲軒笑著搖了搖頭,來日方長,勿急勿急。
「走了嗎?」卿言偷偷睜開眼。
「走了。」墜兒小心翼翼的將頭探向窗外。
呼——,卿言深深鬆了一口氣,對傅雲軒又生出幾分好感來。
凡是朝中上過皇室家宴的近臣,皆知長公主千杯不醉,身為大理寺卿的傅雲軒不可能不知,看來是傅雲軒無意勉強她,或者是本就對她無意,順便找了台階下,不過,無論是哪種都好,從今日起大家自動自覺的相敬如賓,也不失為一樁好事。卿言偷笑,引來墜兒的一臉竊意。
「公主,要去西暖閣找寧將軍嗎?」墜兒神神秘秘的說,語氣中帶著毫不掩飾的曖昧。
今日的大婚可是有兩位男主角,卿言嬌羞的一笑,回頭瞪了墜兒一眼,「要你多事。」
抬步正準備出新房,卿言又有些猶豫了:「今日太累,我困了。」
卿言慢慢退回內寢,坐在艷紅的婚床上,手指在華麗的雲錦被面上來回摩挲,沉思了片刻,道:「墜兒,明日卯時之前叫駙馬回房。」
既然政治婚姻無法避免,那麼只能坦然接受,傅家是權臣又是望族,得罪傅家百害而無一利。況且今晚傅雲軒主動放她一馬,她亦不能駁了傅雲軒的面子。
將大紅的喜袍脫下,卿言靜靜的躺在床上,一整天的疲憊頃刻間排山倒海的襲來,讓人招架不住沉沉進入夢鄉。
寧遠,傅雲軒,或許這就是我們三人的命,我認命,你們也必須認命。
雲軒從采儀殿出來,轉而來到為他準備的東暖閣。
遵祖禮,未經長公主傳詔各位駙馬均不能在宣華宮正殿安寢,當然新婚之日除外,於是宣華宮中便為各駙馬安設了單獨的寢殿。
東暖閣殿前匾額是一幅流雲行楷,上書:博覽齋,取博覽群書之意,暗指閣之主人橫溢之才情,長公主將此殿賜予他,讚頌之意溢於言表,看來自己在她眼裡頗有可取之處,也不枉自己寒窗十年的狀元之才。
其實幾年前傅雲軒高中狀元之時,隆慶帝便有招其為駙馬之意,並為表其意在宮中宴請了他們父子,只是當時卿言身份尚未確定,於是雙方長輩便決定將婚事推遲,所以今天的婚禮雲軒並不意外,只是卿言的態度讓他有些無奈。
不再多想,雲軒抬手去推博覽齋的大門。
正欲推開,手卻猶豫的停在門環上,雲軒思忖再三決定還是回採儀殿,新婚之夜新郎被冷落於新房之外,這可不是什麼雅事,若是再被有心之人知曉了去,影響的怕不僅僅是傅家的面子。
雲軒回到采儀殿,徑直走向書房,本不想被人瞧見,卻無意撞見了一身素裝的寧遠。
喜袍早已換下,月光中的寧遠少了些英氣多了些儒雅,而將士特有的威武之勢卻無論何時都攏於眉宇間。
二人相遇頗為意外,以雲軒所想,此時公主應該在寧遠的重英閣。有情人終成眷屬,這千金一刻的春霄,寧遠不在芙蓉帳下享受軟玉溫香在懷,何以獨自一人在采儀殿外晃蕩?
寧遠也十分吃驚,今日雖是與言兒的大婚,可新郎卻不止他一人,鬱結於胸甚是煩悶,不知不覺便踱步到了采儀殿,卻陡然發現另一新郎徘徊於書房外,雖說采儀殿的寢殿與書房僅一廊之隔,不過見這般情形雲軒似乎全然沒有進去的打算。寧遠驚訝之餘又有些無名的竊喜,心中鬱悶也隨之稍淡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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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大人。」
「寧將軍。」
二人互望,同時開口打破了這難言的尷尬。
「公主身體不適故而不便打擾。」雲軒猶豫,最終還是開口。
「言兒身體不適?」寧遠聽罷,脫口而出。
言兒……雲軒透出一絲苦笑,君子成人之美,既然公主顧忌他的面子,自己何不作個順水人情?
「今日大喜,公主多喝了幾杯,應該無大礙,寧將軍若不放心不如去看看。」
多喝了幾杯?這個小妮子的酒量就是三個寧遠加起來也不是她的對手,弄醉她的恐怕不是酒而是人吧!
思及此,寧遠的心情莫名的高興起來,「既然只是多喝了幾杯,那我也不便打擾公主休息了。」
此時,傳來三更的報時聲,寧遠向雲軒抬手揖禮:「傅大人,時候不早,我先回了。」
「將軍請留步,可否容我再說一句?」雲軒出聲叫住他,想必是誤會了他的意思,本是一片成全之心卻被誤解成算計之意,雲軒心裡頗有些被拒之門外的鬱悶,不等寧遠開口允許便說:「雲軒深知將軍與公主情意篤深,今日之事,實則皇命難為,既然如此局面已定,我們終究會是一家人。」說至此而頓住。
雲軒的話讓寧遠頗為意外,於是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若有所思的等待他的下文。
「所以,今後保護公主之責,有寧家軍一份便有傅家一份。」
言畢,雲軒不動聲色的看著寧遠。
寧遠微微一笑:「那我就代言兒多謝雲軒兄了。」
望著寧遠漸去的背影,雲軒如放下一塊大石,心中釋然,輕舒一口氣轉身進入書房,對卿言也是多了份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