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殉義
第64章殉義
京城,丑時。
一笑樓內,九劍死盯著捲簾手中的沙盤,片刻不敢將自己的眼神移開。幾股濃厚的劍氣從巨傘內部洶湧而出,滑落在院子后漸漸集聚成了人形。這幾個身影站定之後,紛紛抬手,從巨傘上抽出了一把又一把的兵刃,然後擺好架勢,將捲簾圍在了中間。
「又要麻煩諸位前輩了。」九劍朝著散出來的八個身影略微鞠躬,語氣恭敬。
捲簾卻沒有絲毫慌亂——對他來說,人多一個或少一個,都是無謂的掙扎而已。
「秘技,」九劍握著手裡的最後一把刀刃,輕聲說道,「沙場秋點兵。」
幾個劍氣形成的身影原地屈膝,然後各個飛躍而起,朝著捲簾廝殺而去。
「嗡」的一聲,捲簾的袖口一下子湧出了近百隻蠱蟲,各個都有拳頭大小,口器的位置像極了一把匕首。這些腦袋尖銳的蠱蟲,流著淡紫色的口液,想必都是含有劇毒的。
若論以多打少,捲簾絕不會落了下風。
捲簾心裡清楚,九劍並非神機營出身,想必放出來的這些個人形傀儡,動作並不多麼精細。估計這些傀儡只是障眼法而已,他的目的不過是想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然而,捲簾這一次卻猜錯了。只見八個劍氣人形左劈右砍,還在空中時便已經將蠱蟲全部殺光,飛濺的毒汁也盡數避開。這本事,絕對稱得上一等一的高手。
其實,這些人形的劍氣根本不是九劍操縱;可以把他們視作活生生的錦衣衛高手。
這些劍氣人形的身法、形態,九劍曾經見過無數次——那都是自己一個一個死去的前輩在沙場拼殺的身影。而九劍,曾經在無數個夜裡模仿著前輩們的一招一式,慢慢的,纏繞在自己肉身上的劍氣便記住了這一切。可以說,自己這一招,是建立在上一代錦衣衛的屍骨上精進而來。
即便如此,捲簾卻並不打算躲避這些「人」的劈砍——只見這些人形劍氣手中的斷刃輕易便劈中了捲簾的肉身。但是,捲簾的傷口非但沒有流血,反而噴薄出了一股股沙流擊向眾「人」的心臟。人形劍氣霎時間便被悉數擊倒。
「如果這便是你最後的反抗……」捲簾抬起了自己的手掌,在九劍面前攤開:上面所鑄的連著地面的沙盤,已經隱隱成型。
那沙雕,正是鎮邪司衙門的模樣。
九劍心中一動,支身揮起刀刃朝著捲簾刺去。捲簾不由得一笑,如此破綻百出的一擊,真是走投無路了嗎……
然而,九劍在向前躍去的同時,另一隻手卻攥成了拳頭:地上的人形劍氣,猛地重新站了起來,再一次舉起兵刃圍住捲簾。
「秘技……」九劍也抬起了自己的兵器,朝著天空一指。
猛然間,九把兵器紛紛從主人的控制下脫手,朝著捲簾的腦袋上飛起,並在一塊,重新化成了一把撐開的巨傘。還未等捲簾有所反應,巨傘忽然間合上。
笑樓里,突然間安靜了下來。只見院子中,已經沒了捲簾和九劍的身影,只剩下一把浮在半空的巨傘緩緩旋轉。
捲簾抬起眼四下張望,只見四周漆黑一片;而他手中的沙盤,斷了與地面連接的沙流,正在緩緩崩塌。捲簾一時間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卻聽得周圍傳來細碎的迴音。聽起來,四周應該都是鐵壁。
難不成……捲簾再次抬眼,看著氣喘吁吁、跪在自己不遠處的九劍,猜測到了大概:自己多半是被那九劍用法術困在了他的巨傘之中。
確實,這一招,乃是九劍對外絕不顯露的一手。此處,便是巨傘之內的結界。想當初,他也是靠這一招在金角、銀角的葫蘆里保全了性命。
剛才試了幾手,九劍便已經確定自己不是捲簾的對手。九劍沒想到的是,那捲簾的目標並非是與自己廝殺,反而是直接瞄上了鎮邪司;這樣一來,九劍的處境就變了:躲入巨傘雖可保自己周全,卻會讓鎮邪司遭受滅頂之災……眼看對方的一招「崩國」就要出手,九劍思來想去,也只有這個對策了:將捲簾一起吸入巨傘之中。
從結果來看,這個冒險的決定應該是正確的。
起碼,對方手中的沙盤散了——而捲簾也只是看著自己的手心,沒有著急使出下一招。「崩國」這種招式自然是消耗了不少妖力,即便是捲簾,也不是可以輕易再來一次的。
很好……九劍心滿意足,勉強站起了身子,執起了手中的兵器:即便自己現在死在巨傘之內,這「沙場秋點兵」多半能困住捲簾一段時日。
死得其所,這樣的話……
「我小瞧閣下了。」捲簾看著自己手中散盡的沙盤,嘆了口氣;本以為這小子在二十八宿之中排名靠後……沒想到,他們倒是各有各的本事。
九劍沒有答話——確切地說,他已經沒什麼力氣說話了。眼下,他只是靠著一口氣硬撐著不露破綻,想要儘可能多拖延哪怕一刻也好;突然間,九劍彷彿想到了什麼,匆忙在腰間摸索一番,然後將什麼藏在了懷裡。
「只是,」捲簾抬起頭,凶相畢露,「鎮邪司,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轟隆一聲!一笑樓院子四周的善障燈全部被震碎,滿院子都是崩裂的鐵片。
九劍已然渾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身旁落著的,是那柄已經從內而外炸裂的巨傘。捲簾走到九劍的屍首旁邊飛起一腳——九劍從院子里被踢飛,撞穿了兩扇大門后,跌向了一笑樓外面。
寂靜的街上,早有一個人聞聽剛才的旱雷后在此等待。九劍還溫熱的屍體被這白色身影雙手接住,然後輕輕放在了地上;而九劍的懷裡露出了臨終之際藏好的寶貝——
錦衣衛鎮邪司的腰牌,上面寫著一個黯淡了的名字:亢金龍。
而九劍的肉身,漸漸潰散成了一地散沙。
捲簾很快追了出來,看到面前的白色身影,殺氣未減,「怎麼,李家的人也想參一手嗎?」
「不想。」那白色身影答得倒是爽快;他只是將九劍的腰牌撿起,放在了自己的袖子中。捲簾並沒有鬆懈,盯緊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尤其是這人身上的紋身一直在閃閃發光,顯得殺氣騰騰。
「閣下到底是什麼人?」捲簾問道。
「小人物罷了。」那人擺擺手,看捲簾似乎無意出手,便轉身離了一笑樓。
確實,自己,只是個小人物罷了……
天牢里,水池中的老闆已經化作了白鬍子老頭的人形,一把從水底拽出了上氣不接下氣的吳承恩,將他甩在了地板上。籠子里的鎮九州訕笑著看著眼前的一幕,時不時拿眼角瞟上幾眼老闆。
「沒用的東西,瞅什麼瞅!」老闆氣急敗壞,這一句話是罵了兩個人——一個是叫人恨鐵不成鋼的吳承恩,另一個自然就是鎮九州了。天牢此刻已經得了刑部的密令,徹底封閉了起來。李棠和青玄倒還好,在天牢的衙門裡由麥芒伍陪著飲茶。倒是老闆,卻只能同這兩人一起過夜。
不過,總算這吳承恩也算有長進,起碼能夠拿得起這龍鬚筆了。
當姍姍來遲的麥芒伍得了通報重新出現在天牢時,照舊一言不發,臉上全是倦色。
「不似平日的你。」老闆看著麥芒伍,感覺今日的伍太醫不比平日里那般遊刃有餘,反而略有幾分心浮氣躁。要知道,這可是泰山崩於前也不會眨眼的鎮邪司管事啊。
麥芒伍擺擺手,只是說不打緊,然後看著手中握著龍鬚筆的吳承恩,眼神盡量冷靜,「再試一次。」
再試一次。
鎮九州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徑自重新在銅柱之間撕開一個裂縫,從籠子里走了出來,滿不在乎站在吳承恩的面前——他絲毫不覺得這一次嘗試會有什麼意義,頂多是替自己打發打發漫漫長夜而已。
吳承恩哆嗦著身子,巍巍戰戰地看著自己面前的鎮九州;那裝上了新的龍鬚的筆管,彷彿千斤重。只見吳承恩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勉強抬起右手。
本來白色的筆尖,卻在天牢內迸發出一抹大海般的湛藍光芒;而筆觸位置,也彷彿凝了海潮似的自然濕潤。吳承恩咬咬牙,整個身子旋了一圈,借著這股力道才將筆戳在了鎮九州的心口處。
鎮九州身子微微一晃——他萬沒想到吳承恩似有似無的一筆,力道竟然有這麼深重,彷彿一道海浪拍在了自己的身上。緊接著,刺骨的寒流開始在自己渾身的血脈之中肆無忌憚地衝撞,似乎是一股股海水湧入了身體的每個角落。
鎮九州雖然表面不動聲色,身子卻晃了晃,險些跌倒在地——身旁的麥芒伍急忙抬起一隻手扶住了他的肩膀——一口污水從鎮九州的嘴裡涌了出來,夾雜著濃厚的血腥味。心臟位置的永生蠱蟲此刻也是慌張異常,第一次發出了刺耳的嘶鳴聲。
吳承恩喘著氣,緩緩將筆尖向自己的方向拽了拽。一股藍色的海流被拉扯了出來,牽扯在永生蠱與筆觸之間奔波不息。永生蠱亮出了幾隻鋒利的爪,死死抓住鎮九州的心臟,掐出了不少鮮血。
「很疼。」鎮九州說道,頭上汗如雨下,但是口氣卻是爽快得不得了。看來,宿在自己身子里的蠱蟲破天荒地慌了——也就是說,這一次,應該行得通!但是,吳承恩卻並不好過。眼看得連在兩人之間的海流顏色漸漸變得烏黑,不曉得凝了多少妖氣在裡面。那股烏黑越重,自己拿著筆的手掌越是變得乾枯。
老闆和麥芒伍眼見事情不好,卻各自所想不同:麥芒伍抬手,想要在吳承恩的丹田和命門兩處下針,將他全部的潛能都逼出來。那永生蠱已經落了下風,這個機會千載難逢,只要吳承恩能夠再努一把力,指不定就能除蠱成功……
這種機會,麥芒伍自然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而老闆猜測的,也同麥芒伍差不多。但是,老闆看得明白,那永生蠱並沒有受到什麼傷害,只是被吳承恩引得要離開鎮九州而已。要是這黑流真的碰觸到了吳承恩的肉身,估計永生蠱只會轉移一個宿主而已……
唔,外人聽起來的話,大體是為了要救一個錦衣衛鎮邪司的二十八宿成員,自己和麥芒伍聯手,把李家的女婿搭了進去……老闆想了十萬八千個借口,卻依舊無法從自己身上撇清關係。一想到這裡,老闆不禁打了個冷顫。
「好了,少俠儘力了。」老闆開了口,抬手便握住了吳承恩的手腕,想要將他拉回來。沒想到的是,老闆的手卻被那漆黑的蟲油崩開了。
吳承恩使勁搖頭,示意老闆不要靠近。只見他緩緩抬起自己的左手,從懷中抽出了那本始終不曾離身的遊記,然後猛地將筆抽了回來——
霎時間,一陣光芒閃爍,龍鬚筆引出的這一段海流轉了方向,連綿不絕地開始匯入書中,化成了行行道道詭異的文字印在了書上。這一幕,大概持續了一炷香的時間。書中那些凌亂的文字,終於匯成了三個字:永生蠱。
光芒瞬間散盡,吳承恩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滿頭大汗。鎮九州咬著自己的嘴唇,低頭朝著自己胸口看了一眼:這是多少年沒有見過的情景啊……
自己那千瘡百孔的心臟,竟然重新開始跳動了。一直攀附在上面的黑色蟲子,不見了蹤影。
「竟然真的成了?」老闆不可置信,急忙伸手覆在了吳承恩的心口——還好,永生蠱並沒有入侵到吳承恩的體內。只是,眼前這小子竟然破了捲簾的蠱蟲絕技,實在叫人意外,也算不枉費自己貢獻的這根龍鬚了。暗地裡,老闆瞥了一眼旁邊的麥芒伍,感慨一番:不愧是李家小姐看上的男人,果然有一套。
只是,麥芒伍的臉上卻沒有絲毫欣喜之色。鎮九州身上的傷口開始不斷流血,而藏在他身體內的其他蠱蟲似乎已經知道這具肉罐裡面的蠱王已經離去,於是它們開始迫不及待地破卵而出。
果然……破了永生蠱后,鎮九州的壽數便所剩無幾了。
「天氣寒了,突然想去喝一杯。」鎮九州的嘴角流了血,他抬手隨意抹了抹,並不在意。
「好。」麥芒伍說道,「這個時辰外面沒有開張的酒館,倒不如收拾收拾,回衙門與其他人見上一面。」
鎮九州點點頭,回了籠子里,穿上了衣褲之後,又將角落裡的那個包袱撿了起來。
倒在地上的吳承恩動作緩慢地合起了自己的遊記,然後艱難地將之收進懷裡。而那龍鬚筆則開始不斷從筆尖滲出海水,蔓延了一地。天牢外傳來一陣騷動,門突然被從外面撞開,在銅汁澆鑄的牆壁上撞擊出令人耳鳴的巨響,眾人忙抬頭看去,只見青玄和李棠一前一後地衝進來。兩人像有什麼默契似的,一人拉過吳承恩的一條胳膊,三根手指搭在他的脈上。
青玄和李棠同時說了一聲:「還好。」
「死了?」
吳承恩的脈相,莫說什麼病恙傷痛,彷彿根本不是來自肉身,而是一片大海,只有波濤,一浪一浪地拍打著沙灘。李棠大恐,握緊了吳承恩的胳膊,抬眼看著青玄。
青玄還沒來得及開口,老闆湊過來,滿臉帶笑,「小姐放心,少俠一切都好。」
「昏死過去了還好?」李棠怒視著老闆。
老闆一下子閉了嘴,不再多說什麼。此時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聽地上的吳承恩一聲咳嗽,從嗓子里艱難地擠出一句:「李棠你快把我手腕攥折了,我怎麼能不昏死……」李棠嚇了一跳,只見吳承恩雙眼微睜,臉上略微恢復了一點兒血色,正咧著嘴非哭非笑地看著她。
水池裡面,也悄悄探出了兩個腦袋,正是奔波兒灞和灞波兒奔;他倆手中捧著一盤紅燒魚,不曉得是不是該上菜了。這股香味在天牢里瀰漫開來,惹得吳承恩口水直流。
「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聞得我都餓了。」鎮九州肚子忽然叫了叫,轉頭看向池子。那奔波兒灞和灞波兒奔同時縮了縮脖子,看來這些日子的相處,他倆是真怕了那混不吝的鎮九州。
李棠和青玄這才注意到了那鎮九州的樣子和之前有所不同。看來,吳承恩這一晚上的努力總算是沒有白費。
「既然你們用完了吳承恩,該放我們走了吧?」李棠並不客氣,直接對麥芒伍說了自己的目的。
麥芒伍點點頭;確實,自己現在沒了繼續留住李棠的理由。或者說,從一開始,麥芒伍留的人便只是吳承恩而已;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並沒有控制李棠行蹤的資格,如果再強行讓李棠留在天牢里,恐怕執金吾不會再默不作聲。
麥芒伍想到這裡,便將自己的腰牌解了下來,遞給了李棠,「小姐拿著這枚腰牌,出入京城便可以暢通無阻。」李棠接過了腰牌,看也沒看,隨手甩給了吳承恩。
既然永生蠱除掉了,那麼皇上那邊,總算是可以交差了。捲簾的三大絕技,又破除了一個,剩下的威脅和變數,就只有……
麥芒伍的目光落在了青玄身上。而他的指尖,有一點寒光閃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