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夙願
第65章夙願
夜路上,吳承恩已經緩過來不少。天牢之外,也依稀有了人影。
李棠像往常趕路時一樣,向吳承恩伸出手說:「拿來,今天的。」
吳承恩卻沒有像他習慣做的那樣乖乖把書稿奉上,這一次,他搖搖頭說:「今天的書稿,有點……」
「寫得不好?沒關係啊,我早習慣了。」李棠直接打開吳承恩的書箱,吳承恩再要攔阻時,李棠已經把書稿拿在了手裡。
「今天的,有點危險,你一定要小心……」吳承恩只好無力地補了一句。
李棠沒理會他,匆匆翻到了最後一頁,看到了永生蠱這一篇;細細看去,三個凌亂的黑墨文字卻有脈絡,留白處隱隱成了文章,記錄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細節。這些故事多半只與鎮九州相關,並沒有發現預想中捲簾的行蹤或者弱點。
李棠捧著書皺眉,一無所獲的她並不甘心,索性繼續細讀書卷里的文字——但是,一股不適感很快湧上了她的心頭,令她反胃:書卷之中詳細記錄下了鎮九州的片片回憶,讀來都是其如何被刑部想出的毒刑所折磨。這些回憶,透過書里的文字,徑自衝進了李棠的腦海里——水淹、土埋、斬首、斷肢、車裂、火焚……她的眼前,甚至浮現出了當時鮮血淋漓的畫面,以及鎮九州始終冷笑的嘴臉。
「還不夠。」鎮九州的聲音,說不清是絕望還是期待,「再狠一點。諸位大人,這樣下去,我會睡著的……如此一來,倒在皇上面前失了分寸。倒不如試試那邊剝皮用的鉤子?」
「愛卿言重了……倒不如,朕親自來試一試?」
另一個身影,另一個聲音,湧入了畫面之中。只感覺到其他的回憶紛紛退讓,似乎都不敢再接近。
李棠一面覺得恐怖,但是卻也被引起了興趣。身邊的靈感攀涌而出,擋在了書頁前面不肯離開。李棠只是輕輕一撥,便將靈感重新放在了腰間。
她想知道的更多。
大段的回憶不斷地從書卷中浮現而出,衝擊著李棠的腦海。這些不舒服的東西令她渾身上下微微抽搐。鎮九州已經不能算是一個人了吧……這種病態的心智,簡直與那些冷血的妖怪如出一轍,讓人感受不到一絲光明。
從一開始的慘叫聲到後來的冷笑,整段回憶越來越安靜。
黑暗,絕對的黑暗……一隻纖纖玉手,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從幽暗的深淵中探來,死死扒住了黑暗的邊緣。似乎這隻手的主人想要逃出永生蠱的控制一般,不肯放棄久未謀面的光明。
「我要見他一面再死……」一個女人的聲音突然響起,這聲音透著幾分熟悉,彷彿在哪裡聽過;即便這個嗓音聽起來十分微弱,但是其中的堅決卻是不可動搖。
「玄奘,我要見你一面再……」
李棠手中的書猛地被人拍在了地上;李棠身子一抖,這才發現自己剛才失了神。地上的書卷,那「永生蠱」三個字漸漸殷了墨汁,凝成了黑色的線條,在書面上張牙舞爪。要不是青玄眼疾手快,恐怕這永生蠱便會藉機入了李棠的肉身。
「青玄!」剛回過神來的李棠突然一聲驚呼,青玄低頭看去,有幾滴墨汁濺在了他的手腕上,已經開始灼燒起來。吳承恩急忙撲在地上,將書卷撿起的同時,用筆尖抹去了青玄手腕上的墨黑,然後重新寫進了書里。
雖說吳承恩的反應已經是電光火石般迅速,但是青玄的手腕卻依然被燒灼得鮮血淋淋。
「我剛才就說過今天的書卷有點危險!」吳承恩看著青玄的手腕,第一次對著李棠發了火,「你什麼時候才能把你的脾氣收斂一點,耐心聽別人把話說完?今天青玄要是手慢了一點你就完了!」自己的書卷雖然被李棠讀過數次,但是其中的兇險,連吳承恩本人都未可知。這一次,李棠也受了不小的驚嚇,滿臉又驚又愧地愣在原地。
「書卷有問題嗎?」青玄卻並不在意自己的傷口,只是拿出念珠,緩緩擦拭著手腕。但是這一次,傷口並非如同以往一般癒合,而更像是憑空「消失」。
吳承恩見青玄已經用出了這一招,心中不免自責,「說也奇怪,平日里封印進書里的妖物,即便戾氣再重,也絕不會如此暴躁不安。難不成是因為換了那巨龍的筆,用不慣才失了手?」
一邊說著,吳承恩一邊忍不住打了個冷顫。這一夜之中,老闆不斷將吳承恩的腦袋按進海水之中,美名其曰是要吳承恩去感受大海的無窮之力,以此來獲得操縱龍鬚筆的能力——旁邊兩隻魚妖一直在攀談,言語之中沒有絲毫避諱。
「老闆這是什麼辦法?那個人都快嗆死了。」
「嗯,他是李家的人。」
「哦。那就嗆死他,早就看他們不舒服了。」
「對對,狗仗人勢。」
海水真咸啊……甚至還有一股子讓人作嘔的味道混雜其中……
難不成……吳承恩一邊頭暈腦脹,一邊大膽猜測——難不成這巨龍只是在玩弄自己?不不不,不可能吧……怎麼說這巨龍也是神物,萬不能是這般小孩子脾氣。
如此想著,吳承恩勉強抬頭,和巨龍四目相對。但是,老闆的眼神之中,透露出的只有頑皮的欣喜,以及說不出的解恨。
雖說最後,那巨龍確實拔下了自己面前的一根龍鬚,裝在了吳承恩的筆頭位置。但是,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吳承恩始終想不通。
估計這巨龍是故意留了一手,才讓自己現在醜態百出?戲耍別人,倒也要有個限度。
李棠深吸一口氣,吐出了不少污濁。靈感急忙繞著自己的主人打圈。緊接著,李棠咳嗽了幾聲,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吳承恩……你確定你將那蟲子封盡了嗎?」
「那是……自然的吧。」吳承恩小心地將書合了起來,語氣卻不再那麼堅定——完了,剛才自己一時口快,竟然敢數落李棠。現在這大小姐八成是要秋後算賬了。
「我覺得……至少還有一隻永生蠱在外面。」李棠喘著氣,「剛才我看到了……不對,是感覺到了。我感覺到,還有人被困在永生蠱之中。而且,那是個痴情的女人。她一直喃喃說著,要見一個人一面再死。」
吳承恩和青玄互相看看——這便說得通了——看來,這些蠱蟲本是一體,它們共享著意識。只是封印其中一隻的話,它與外界仍有聯繫。
果然,這蠱蟲作為捲簾的法寶,並不簡單。
書卷里,永生蠱依舊在抖動著,似乎不肯老老實實地被困住。只見它的觸手還隱隱從書中探出,指向一個方向。李棠心下一動,便要拿過書卷,跟著那蠱蟲引的方向走。
「那麼,此時這書卷還是讓我保管吧。」青玄看出了李棠的想法,伸手將吳承恩懷裡的書卷拿了過去——如果書卷侵蝕了吳承恩,自己就真的沒有辦法了。好歹,自己可以靠著五行之術保全性命。
三人便順著蠱蟲引的方向,追蹤而去。
同一時間,離了天牢的鎮九州站在鎮邪司的衙門門口,用盡了渾身力氣,伸了個懶腰,「多少年了,我終於又能名正言順地回來了!」
麥芒伍上前一步,替他打開了大門。
一路上,兩人並沒有多說什麼。麥芒伍一直在思忖,剛才放走青玄的決定是否正確。不過,現在自己的耳目一直都在盯梢捲簾,一旦青玄與捲簾有所接觸,自己前去阻攔便可。
希望如此也能解決問題吧……
天色剛亮,兩人進了院子,並沒有其他人露面。進了衙門后,麥芒伍也只是領著鎮九州直行,準備去大堂休息。
鎮九州雖然走路說話都很正常,身體里卻傳來了春蠶作繭般細微的聲響。看來,蠱蟲們都已經要按捺不住了。
一旦蠱蟲爆發,簡直可以說鎮九州是一枚災星。
麥芒伍卻彷彿什麼都沒聽到一般,只是默默引路。
大堂門口,鎮九州深吸一口氣,然後猛地推門進去——裡面,依舊是空無一人。這倒沒令人意外——大敵當前,二十八宿自然都各有各的職責,駐守於京城之內。
「還以為大當家能在呢。」鎮九州略微失望,抱怨了一句,用力跺了一腳地板,「沒想到只有二當家在。我可不想與他獨處。」
話聲未落,整個鎮邪司都震了震。
「晚上復命時,人便會齊全。」麥芒伍略略安慰,站在大堂門口並沒有入內,「有什麼想要吃的館子嗎?我去定下來,咱們也好聚一聚……」
「其實,你無需避諱,我也不怕你笑話。」鎮九州回頭,瞥了一眼始終沒有入內的麥芒伍,咧嘴笑了,「我知道自己死定了,現在還有三樁心愿未了。」
「你說。」麥芒伍抬手,擺了一個「請」的手勢。
「今晚吃飯倒是不必。第一,我想去青樓里找個頭牌女子,風流一番。」鎮九州開了口,語氣難得地躲躲閃閃,「這件事,可能是最難的。」
此話並非推脫。確實,在京城裡風流看似簡單,只要有銀子便可。但是,對於鎮邪司來說,銀子還真是一個大問題。
麥芒伍只是點頭,「我想辦法,今晚。」
「第二……聽說今年西域給皇上貢了一壺好酒,用在壽宴上的。」鎮九州話沒說透,口水都快流下來了;這件事可大可小,麥芒伍微微皺眉。這壇酒,麥芒伍也是知曉的。如果皇上肯割愛的話,就是小事一樁。但是如果皇上覺得這鎮九州越了界限,貪得無厭的話……
「好。」麥芒伍點頭,算是應承。
「為難你了……」鎮九州也知道,自己所提之事,絕非嘴裡面說一個「好」字這麼容易。
「第三件。」麥芒伍繼續問道。
鎮九州抬起眼,看了一眼麥芒伍。
麥芒伍直接回道:「不行。」
「只是去揍捲簾一頓。」鎮九州似乎早就知道了麥芒伍一定會拒絕自己,所以有些底氣不足,「你只要告訴我他在京城哪裡,你信我,我絕不會亂來……」
「不行。」麥芒伍語氣斬釘截鐵。
鎮九州嘆口氣,暗道,自己是任性了些……
也罷,前兩個願望若是能成真,自己這輩子,也算是值了。
麥芒伍點頭,囑咐了幾句鎮九州讓他休息,便從外面關上了大堂門,自己徒步離開了鎮邪司衙門。
鎮九州心愿的兩件事,麥芒伍都有對策。他之所以一直沒有說,就是為了讓鎮九州覺得自己的要求格外異想天開;如此,他才會礙於情面,老老實實待在鎮邪司,而不是吵嚷著找捲簾報仇。出了衙門后,麥芒伍便直奔鬼市。銅雀此時斷斷不會在一笑樓里招惹捲簾,如果自己沒猜錯的話,他一定是躲在鬼市之中嚴陣以待,直到勝負揭曉。
麥芒伍知道,最出名的青樓,想要入內瀟洒一番,還要最好的女人作陪,銀子起碼得準備上萬兩。眼下鎮邪司賬上,滿打滿算也只有三千兩左右……鎮九州也並非不曉得衙門的狀況,敢開口提這個要求,著實令人為難。
看來,自己只能是厚著臉皮,找那銅雀開口借了。
另一方面,麥芒伍手中也早有消息,知道西域今年其實是進貢了三壇好酒給皇上賀壽——只是到了京城后,禮單上卻變成了一壇。看來,五寺裡面有人中飽私囊,對貢品下了手。不過,五寺的人並沒有這種不要命的酒鬼,多半是偷了貢品換錢。京城之內,敢銷贓貢品的地方,閉著眼想,也知道是哪裡。
鬼市裡的人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好在,鬼市裡倒無畏於朝廷規矩;只要有錢,便有貨。
只要有錢。
這兩件事加在一起的話,絕對不是小數目。麥芒伍只打算與銅雀做一筆沒有擔保的借貸,並不想有任何其他利益的交換。大不了,日後多還銀子便可。只要能穩住鎮九州,錢,真的只是小事而已。
是的。
鎮九州在大堂里靜坐了將近一個時辰。
「我提的要求,聽起來格外難辦吧……」良久,鎮九州站了起來,似是在自言自語,「老伍一定覺得,即便有辦法,但是任性如此,我也不能心安理得吧……」
一邊說著,鎮九州踱著步子,在地磚上左踩右踩;十幾步之後,一聲機關響動,一扇通往地下的暗門露在了鎮九州眼前。
「壞就壞在,你總是把兄弟想得太簡單。騙你,實在是太容易了……」鎮九州說著,走進了暗門,朝著下面綿長的樓梯走去。
不曉得走了多深,終於,一根火把照亮了一扇鐵門。鎮九州笑了笑,抬手扇滅了火光——一下子,鐵門徑自打開了。
這是一間暗室,裡面四壁空曠,什麼裝飾也沒有。房間之中只有兩頂白色的轎子;轎子很像是五寺大人們坐的那種,除了並非是八抬大轎之外,用的料子乃是一模一樣。白色的絲絨之中隱了銀線,可以防住各種兵器偷襲。而布料的夾層中間,也埋了許多經文,可以抗住妖氣的侵擾。
能坐上這種轎子的人,身份必然特殊。
鎮九州走到了房間里,身後的房門立刻關上。
「為何是你來?」其中一頂轎子裡面,傳出了發問的聲音。
沒等鎮九州開口,另一頂轎子裡面,已經有了兵器抽出來的聲響,「這不是廢話么,他支開了伍大人,又獨自下來,你說他要幹什麼。」
鎮九州哈哈大笑,然後搔著頭道:「如此便簡單了,我剛才還一直想怎麼開口呢。」
「大家都是二十八宿,非要鬧到如此嗎?」剛才最先發問的人躊躇了片刻,嘆口氣。
「從那捲簾進京,估計便是你倆監視著。我現在命不久矣,也只能出此下策。」鎮九州雙手抱拳,以示抱歉,「還望兩位兄弟告訴我捲簾的下落。你倆乃是咱鎮邪司最重要的人,只要有可能,我斷不想兵戎相見。傷了你們的話,我便不能痛快地赴死了……」
沒人回答。
「這便是交涉決裂了。」鎮九州並不意外——試問二十八宿之中,哪個不是忠肝義膽?
轎簾各自掀開,兩個身影走了出來。一個身形如同猴子一般,戴著眼罩,拄著拐杖。而另一個,則是扛著一把長長的火銃。面對著殺氣漸起的鎮九州,二人毫無懼色。
鎮九州不打算耽誤時間——他知道,這兩人一心不可二用,一旦動手,就會跟丟了捲簾。所以,眼下就是要快。
「千里眼,順風耳……」鎮九州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將手攥成了拳頭,「鎮九州,得罪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