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蒹葭蒼蒼(2)
第56章蒹葭蒼蒼(2)
從那天起,傳到玉安耳朵里的關於曹誦和如煙的傳聞便越來越多。玉安靜靜地等著曹誦來向她開口提納妾的事。不料日子一天天過去,曹誦沒來,新年倒是來了。
就在這時,賈相公的府邸中傳來准太子妃病逝的消息。祈鑒前去探望,頗為傷感。這時賈昌朝竟然主動向趙禎和苗妃提出說,既然冊立蘅冰為良娣的聖旨未正式下達,她與太子的生辰八字又恰是大吉,不如立其為太子妃,以安社稷。苗、梅等后妃以及好幾位大臣很快附議,祈鑒亦不反對,這件事便這麼定了下來。
除夕的前一天,趙禎帶著妃嬪和公主王孫一起在祠廟裡祭奠先祖。完畢后玉安破天荒地接到了聖諭。到了福寧殿她方才知道子泫等人即將回宮。奏報已經傳到,趙禎派去的欽差和回鶻進行了交涉,寶康公主以王后禮儀送回回鶻風光大葬。
而寶康公主的死因也有了結果——最大疑犯是女真的武士。據密報,這些年來女真一直不滿遼國對其壓迫,便秘密培養了一隊高手,活躍在各國邊境並不時製造騷亂。
案頭上祈鑒的奏章還在。早在一個月前他就上疏說遼國內政波動頻繁,必將影響到大宋。但趙禎和朝臣一致認為只要宋遼始終結為友邦,就不畏小人作祟。可如今看來,祈鑒的預見準確性達到了令人驚嘆的程度。
趙禎在噩耗當日便遣使前往遼國要求徹查公主遇害一事並討伐女真,並宣布讓祈鑒厲兵秣馬以備戰事,同時同意了祈鑒廢除平民在官府服役的舊例。如此一來,軍政大權便大部分落入祈鑒的手中。朝中有大臣事後在他耳邊吹風,他也有些後悔,便找來玉安商議。
趙禎正當壯年,這段時間卻蒼老了許多。他在案前坐下,從厚厚的文書中抽出一本《史記》,遞到玉安手中。
「漢武帝在位幾十年,一直堅持對匈奴作戰,甚至縱深千里,徹底摧毀了匈奴對中原的威脅。但同時他窮兵黷武,軍費支出甚重,良田大量荒蕪,致使民不聊生。」趙禎嘆了口氣,「我用兵謀略不及太祖皇帝十一,可縱容下去又擔心蠻夷氣焰日盛。」
趙禎的擔憂不無道理。如今夏、遼、大理等諸鄰皆已強大,大宋若主和,他們會越來越不甘寂寞;可如果主戰,他們面臨的敵人各自建立了國家,再也不是漢武帝時匈奴那樣的游牧民族。更何況自有宋以來朝堂一直重文輕武,堅持主戰,一無可用之人,二則必定阻力重重。
事關大宋國運,不可不為,卻又不可貿然為之。
「爹爹,李元昊建文字,辦科舉,重農耕,足見他馳騁天下的野心。西北面的蒙古厲兵秣馬,女真如今又蠢蠢欲動,雖然您要求遼國鎮壓他們,但這畢竟是權宜之計。我們一直主張盛世不興兵,軍力越來越薄弱,如果要轉變這個局面,需要幾十年的時間和幾代君主的共同努力。前人栽樹,後人乘涼,要對付虎狼,唯一的辦法就是比他更加強大。」
趙禎點點頭,算是認同了她的話,眼裡卻仍有一抹憂慮,「不被動不為,又不急於求成,如果能如你所說那樣循序漸進自然是好,只是這樣的話國朝的局面就要完全改變了。如果文官削減,武將興盛,有我一代、有太子一代都無所謂,但到祈鑒之後,武將已達鼎盛,而那時的帝王能否掌控一切便未可知了!」
「爹爹認為,外敵和內亂,究竟哪個更可怕?」玉安跟在他身後問道。
「兩個都危及大宋江山,都決不能被容許。」趙禎搖搖頭,「在宮裡待太久,我的頭腦也受到了禁錮,或許是時候去民間走走看看,聽聽百姓的心聲了!」
離開宮廷,玉安仍舊想著趙禎的話。他在戰與和之間已經輾轉了十年。如今看來,還會繼續輾轉下去,那麼他和祈鑒的父子之間的關係也就仍舊充滿了變數。
回到宅邸時玉安發現,宮女太監似都被支走了,全不見蹤影。院門虛掩,她走到卧房外,竟然聽見裡屋傳來男女的呢喃燕語。
是曹誦和如煙的聲音。玉安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她沒有想到他竟然趁她不在將如煙帶到她的房裡。
不知過了多久,裡屋傳來走動的聲音。門被輕輕推開,如煙探出了半個頭。這一看不要緊,只見玉安端坐在庭院中央,她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如煙立刻跑出來跪地求饒,玉安頭一偏,目光迎上一邊整頓衣冠一邊向外走的曹誦。不過曹誦見到她卻絲毫沒有慌張,嘴角反而露出陌生的笑容。
「對不起,讓公主久等了。」他一邊束好玉帶,一邊道。
玉安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靜靜地道:「我只當這一切沒有發生過,我也再不想見到你。等你寫好休書,我差笙平去取便是。」
曹誦的嘴角露出的卻是一抹嘲弄,「公主賢良至此,我又怎麼忍心休掉你?」
玉安一笑,「新婚不久你便另立妾室,甚至到了公主宅邸行苟且之事,你以為本公主奈何不了你嗎?」
曹誦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湊近她身邊道:「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要立妾室了?公主是不是糊塗了?」
「你……」玉安看著跪在眼前的如煙,震驚而憤怒。而如煙則更是渾身哆哆嗦嗦,哭得好不凄慘。
「玉安,人人都說你善於謀略,作為你的丈夫,我自然也不能輸給你。我喜歡如煙,可如果你想藉此讓我休了你,我寧願今生今世都不給她名分——到死我都不會讓你離開我的。」
曹誦這番話實在令玉安太意外。可未等她言語,如煙早已不堪羞憤,飛快起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見曹誦絲毫不為所動,玉安冷冷地看著他道:「你就不怕她出事嗎?」
曹誦整了整衣袖,伸手一挑她的下巴道:「比起她,我更在乎眼前這個氣得面龐通紅、眼裡只有我的公主。」說完,他抖了抖衣襟,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春節是歲之朝,月之朝,日之朝,因此有「三朝」之稱,王侯將相和販夫走卒均隆重慶祝。宮裡舉行朝會,民間則放鞭炮、拜新年、貼桃符、投麻豆、掛兔頭……不一而足。朝會完畢,曹家上下也拜完家廟,全家便齊聚宴廳家宴。家宴數十桌,男賓女賓分席、分級而坐。
待管家分派座貼,如煙卻被安排在客座。上下僕從紛紛向玉安投來目光。大家暗自猜測這都是因為她的緣故——有這麼一個厲害的觀音菩薩坐鎮,小妖們自然別想在眼皮底下作祟。
正月初三是她的「生日」。論起來,她已經整整十八周歲了。進宮拜過祠廟和官家后,珍珠、綾羅、古玩、字畫……賞賜無數。隨後她便在曹誦的陪同下回到公主宅。上次的事情后,曹誦和她一直很少說話,他的臉上也不再有孩子氣般的天真,而是多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憂鬱。每次和玉安相處他都會刻意裝得輕鬆,可這隻會更加泄露了他內心的傷悲。
玉安用匕首刺向心臟的場景夜夜在他的眼前徘徊,不但沒有隨著時間推移淡去,反而越來越讓他感到心痛。她的傷一天天好起來,他的傷才剛剛開始擴散。
福寧殿外的花園裡有一個清澈見底的小水潭,一道迴廊橫越水上,連接內殿和外門間。玉安和曹誦沿著漢白玉欄杆向前,卻見遠遠走來一人。
青衫白襪,正是子泫,嶄新的衣袍使他更顯得英姿颯爽。他猛然抬頭,正迎上玉安的目光,原本俊逸閑散的神情瞬間變得僵硬。在跟前停留片刻,他不著痕迹地打量了她一番,彎腰行禮后便從他們身邊輕輕走過。令她詫異的是,這次曹誦甚至沒有半點為難他,只靜靜地站在一側看著。
進了曹家大門后,曹誦即刻被曹儀叫走了。玉安獨自回到院里,笙平迎了上來,說是漱雪差素玉送來了她的最後一劑藥材。
「漱雪怎麼沒來?」玉安有些疑惑。這些天來一直是漱雪親自來為她問診的。
笙平一邊幫玉安取下披風,一邊道:「太子殿下和蘅冰姑娘一個月後就要完婚了。她自然要為籌備大婚而忙碌,抽不開身。」
玉安則看著窗外的枯樹發愣道:「也不知道她是為大婚而忙碌,還是為大婚而傷心。」
正這樣說著,院外傳來喧鬧之聲。抬眼一望,竟然是手提食盒的惠姨娘。整整齊齊的菱花糕點精緻可人,而那個鮮紅的壽桃則更是令人垂涎。寒暄了幾句,惠姨娘便說明了來意,「請公主恩准駙馬收了如煙吧!如煙可是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女兒,這都是駙馬爺醉酒犯下的渾事,如果再這麼沒名沒分地下去,我該怎麼向她的爹娘交代呀!」
惠姨娘說得凄凄慘慘,玉安卻不理會,道:「聽姨娘這麼說,玉安竟是個拈酸吃醋的人嗎?我雖貴為公主,但駙馬畢竟是一家之主,納妾的事還是要他來做主不是嗎?」
惠姨娘一聽便有些慌了,「我已經去找過少爺了,是他要我來找公主您的,說您若肯主持儀式就行,不肯就不行……」
她話音未落,玉安淡淡一笑道:「如果駙馬不肯為如煙做這個主的話,可見他就不是真心喜歡如煙。姨娘若真心疼愛你的侄女兒,還是早點兒給她另找個婆家吧!」未等惠姨娘答話,她已經吩咐笙平送客。
惠姨娘這會兒已看明白了這夫妻倆在互相較勁,悻悻的卻又無可奈何,只能自怨倒霉。正要告辭,卻見外面惠姨娘房裡的小丫鬟未經通傳便連滾帶爬地跑進來,道:「大事不好了!表姑娘投湖自盡了!」
惠姨娘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手中的食盒一摔便跑了出去。待玉安和笙平趕到花園時,如煙已經被救上來了,她瑟瑟發抖,正不停地吐著水。曹誦抱著臉色蒼白的如煙,亦十分擔憂。可他一見到玉安的身影,抱著如煙的手便果斷地鬆開了。
說來也難怪,哪家的姑娘遇上這種事都會有輕生的念頭。幾個手腳粗壯的丫頭過來,扶的扶,背的背,將如煙帶回房間安置。惠姨娘一路跟在身後,不停地抹著眼淚。
見曹誦的腳步停留在原地,玉安抬眼看著他,道:「你就真的忍心看著她死嗎?」
曹誦咬著牙,沉默著。半晌后才抬起頭,盯著她道:「你不愛我沒有關係,但我要你留在我身邊。只有天天看著你,我才有力氣活下去。」
此刻已經說不清是愛還是鬥法,曹誦倔犟起來絲毫不輸給她。玉安的心裡像被堵塞住一樣悶得透不過氣來,許久后終於默默轉過身,向著如煙的房間走去。
這場角力中,終究是她妥協了。如煙從來沒有害過她,她也便不忍讓如煙成為她和曹誦恩怨的犧牲品。玉安開口請曹儀准許曹誦納如煙為妾,曹家上下有目共睹。如煙醒來后拉著玉安的手,感激而快樂地笑著,而玉安的眼裡卻泛起淚光。
為防夜長夢多,惠姨娘當天晚上就張羅了酒席。玉安推說身體不適沒有參加。月上九霄,前院傳來爆竹的聲音。院落里盞盞燈籠散發出點點暈紅的光,梧桐樹上斜掛著一個空空的鴉巢。她靜靜地站在窗前,想起六年前在慶雲殿外放風箏的那個黃昏。那天她一個人坐在梧桐樹的枝頭,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夕照寂寂和宮廷的風光。
忽然間,隔著梧桐樹,一個星星般的亮點在閃爍。那亮點漸漸升高,直到爬上梧桐樹的樹梢,玉安方才看清是一盞金黃色的孔明燈。她疑惑地推開門走到院子里,卻發現不遠處,紅的、紫的、藍的、白的……五顏六色的燈乘著東風緩緩飄了過來。在公主宅的上空齊聚,火光點點,在浩瀚的蒼穹下閃閃爍爍。
一盞、兩盞、十盞、百盞……數也數不清。遠遠看去,就像一場盛大而華麗的煙火。
曹家的其他人很快也發現了,紛紛從屋子裡面出來,驚訝地望著天空,指點著,讚歎著。小丫鬟和小宮女們交頭接耳,紛紛猜測著這些燈盞的來歷。
玉安迎風而立,暖暖的東風撩起她的青絲和衣裙。那些燈火在天幕下漸漸地升高,星星點點,瑰奇艷麗。兩個少年在明月樓上時的聲音在耳畔迴響:
「等你生日的時候,你想要什麼樣的禮物?」
「我想要一種不變的永恆的東西。」
……
子泫,是子泫。她飛快地跑下台階,站在偌大的院落中央,仰望著那些燈火冉冉升向遙遠的蒼穹,淚水卻瘋狂滾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