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彼岸花開(1)
第57章彼岸花開(1)
香氣傳空滿,妝華影箔通。歌聞天仗外,舞出御筵中。
元宵節后,太子大婚便成了宮裡最重大的事,宮裡和梅家都忙得不可開交。家裡沒了長輩,梅嶺海的妾室又上不得場面,漱雪的大姑姑,亦即梅妃的姐姐便特地前來主事。她不但應付裡外都是好手,還順道為漱雪張羅起婚事。為了不拂逆姑姑的意思,媒婆們登門時漱雪一一見過,卻又都以蘅冰大婚在即、無暇旁騖為由婉拒了。
依據婚俗,二月初二是「催妝」的日子,即新郎要送花髻銷金蓋頭、花扇、畫彩錢果等到新娘家,以示意新婦早做準備。太子身份尊貴,本差派下人即可,但這天祈鑒卻親自來了。
差人將東西送到蘅冰房裡,聽說漱雪和梅姑姑正在前廳會客,他便前去說話。路上正碰上丫鬟送兩個喜笑顏開的媒婆出來,他疑惑地一問,方知是來為漱雪說親的。男方都是高官厚祿的世家子弟,漱雪出嫁后能終身衣食無憂。
祈鑒的臉色頃刻暗了下去,他迅速走到前廳的廊柱后,卻見梅姑姑送另外一位媒婆出來,兩個人有說有笑,似十分投機。
祈鑒的臉變得鉛雲密布。推門而進時,漱雪正坐在桌前收起一幅蘇州的絲帛,抬眼看到他,甚為意外地站了起來。
「我認識的梅漱雪心氣高潔,難道就願意嫁給這些坐食俸祿的無名鼠輩嗎?」祈鑒眼裡冒著火。
漱雪的目光仍舊在那幅蘇帛上,「不嫁無名鼠輩,難道要嫁彪炳千秋的大英雄嗎?」
祈鑒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慍怒地說:「你不是最溫柔賢淑嗎?為什麼就不肯體諒我的苦衷?」
漱雪注視著他道:「這不是你的苦衷,這是你的選擇。」說完她便要撥開他的手,卻被他一把扣住了。
他的眼裡不再有責備,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道:「我知道是我讓你受委屈了,但將來我一定會補償你。你對待世上的每一個人,哪怕街頭乞丐都寬容善良,難道就不可以等我,給我一點時間?」
一向盛氣凌人的祈鑒竟然說出這番話,一瞬間漱雪都覺得自己幾乎被感動了。
但她終究沒有動搖。目睹了玉安和子泫帶給她的震撼,她想要的愛不再是內心單純的悸動,而是一份完完整整的,沒有任何「別人」的長相廝守。身若不貞,心亦不可能貞。祈鑒選擇的路註定容不下真正的愛情。
她終於推開了他的手,轉身背對著他道:「殿下和漱雪的路從來不同,殿下有殿下的選擇,我也有我的。」
「你不許有任何選擇!」祈鑒緊緊地抱住她,「我絕對不會讓你嫁給別人!若是誰敢和你定親,我就讓他從人間消失!」
他仍舊那麼霸道、專橫、自以為是。漱雪輕輕冷笑一聲,「即使你把全世界的男人都殺光了,我也不會嫁給你。今生今世,漱雪絕不做你的妃子!」
說完,她試圖從他懷抱里掙脫。他的力氣那麼大,她的努力一點效果也沒有。無奈之下,她向著他的手臂狠狠地咬下去,祈鑒疼得大叫一聲,鬆開了手,她便從他的臂彎里逃了出去。
祈鑒追到門口望著她離去的方向,眼裡泛著冷峻的光。
第二天開始,京城所有曾經到梅家提親的人都遭到了暗算。有人被扔進了水裡,有人被吊在了山神廟裡,更有人被揍得鼻青臉腫。所幸的是蒙面殺手們都只是警告了他們一番,並未傷任何人性命。一時間關於梅家的傳言在京城裡傳得沸沸揚揚。挨過打沒挨過打的男子都談梅家色變,再也不敢上梅家提親。
太子大婚的日子終於到了。漱雪晨起親自為蘅冰梳妝。亮澄澄的銅鏡映著新嫁娘紅潤的面龐,和身後漱雪略顯蒼白的微笑。漱雪親手為蘅冰梳了梅家世代相傳的梅花髻,並為她佩戴好步搖珠釵。在她的巧手裝扮下,鏡中的新娘美艷無比。
「可以了!」蘅冰看著鏡中的自己,不安分地動來動去。坐了快半個時辰,她覺得自己快爆炸了。
「這是姐姐最後一次為你梳頭了,你就讓我梳得仔細些吧!」漱雪一邊檢查著她的頭髮是否整齊,一邊說。
蘅冰不以為意,仰著頭對她說:「等將來我接姐姐進宮去,還讓姐姐給我梳頭。」
漱雪靜靜一笑,為蘅冰插上最後一支珍珠。她回屋取出來一個鑲著翡翠的木盒,從中取出一對亮澄澄的和田玉鐲。蘅冰驚嘆著接過來,愛不釋手。
「這是娘臨走前給我們留下的嫁妝。一隻歸我,一隻歸你。」漱雪笑道,「老規矩,你先挑。」
蘅冰放了回去道:「這次,還是姐姐先挑吧!」
雞啼三遍,丫鬟們已經備好了嫁衣。換上一身華裳的蘅冰,眉眼間流淌著一股英氣,她卻伸出胳膊摟住漱雪,像小女孩一樣甜甜膩膩地說:「姐姐,你等著我,將來我一定把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送給你!」
漱雪搖頭一笑,為她蓋上了喜帕。
迎親的隊伍到了。漱雪攙扶著蘅冰祭拜家廟,散發花紅利市錢后,司禮官念著吉祥詩詞,鼓樂聲起,新娘升花轎。鞭炮聲響,迎親隊伍兩道排開,向著皇宮的方向起程。
這天的太子宮熱鬧非凡。
近日趙禎逐漸將范仲淹、韓琦一系外放地方,新政正式宣告失敗。這些人手中的權力重新分配后,相當一部分都落到了太子一系的手中。眼下祈鑒不但是儲君,還掌握了御軍的大權,文武百官都紛紛前來朝賀。
花轎到了,新娘在喜娘的攙扶下走下轎子,沿著青錦褥緩緩向前,司儀官手執花斛,內盛谷豆錢果等望門而灑,宮女太監蜂擁而上拾取,一時好不熱鬧。
祈鑒一襲紅袍站在門前,眉間卻透著幾分倦意。攜新婦拜過家廟后,又被送入洞房,坐床、撒帳、合髻……一系列的繁瑣儀式令兩個人都有些暈頭轉向,而喜婆尖著嗓子唱著的撒帳歌聲聲入耳,則更是讓人心煩意亂。
祈鑒有生以來第一次讓自己像一個木頭人那樣,不思考,不言語,靜靜地依照著別人的指揮度過這一天。晚上宴席上他喝了許多酒,酒入愁腸,內心的惆悵和虛空反而如野火般燃燒。直到他走路都有些輕飄飄的,他的意識卻反而更加清醒。
新房內紅燭搖曳,新娘在床沿端坐,安靜得像一朵小花兒。隔窗而望,他一時不禁有些恍惚。他屏退丫鬟,輕輕推門,顫巍巍地用手揭開新娘的蓋頭,一張嬌美的臉龐出現在他的眼前。
這張臉和他朝思暮想的那張臉那麼像。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他走到桌邊倒了兩杯茶。蘅冰是他的太子妃,他還需要她很多的幫助,即使不能相濡以沫,至少也會舉案齊眉。他遞了一杯茶給她,「累了一天,你該口渴了吧?」
蘅冰毫不客氣地接過去,咕咚咕咚喝了個乾淨。
「你身邊的丫鬟木蘭呢,怎麼沒見著她?」祈鑒漫不經心地問著,自己也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
「我忘了帶我娘留給我的白玉鐲子,便差她回去取了。」
祈鑒點點頭,在桌邊坐下道:「你坐過來吧!」蘅冰早就想活動活動,聽他這麼說,立刻走過去坐在了他的正對面。
他的語調很平靜,卻始終沒有正眼看她,只專註地一杯又一杯地斟著茶。到了後來,蘅冰覺得肚子都已經滿是水了,他手中的動作依舊沒有停止。
「喂!」她拍了拍他的胳膊,「我們說說話好不好?再這樣待著我快悶死了。」
「說什麼?」祈鑒抬頭看她。
蘅冰有些懊惱,他的目光甚至沒有在自己身上停留半刻。難道自己真的那麼差嗎?她撇撇嘴后道:「跟我說說你新制的邊防圖吧!」
祈鑒輕哼了聲,笑道:「今日是你我新婚之夜,不說朝堂政事。」
不談朝堂之事……蘅冰皺著眉頭,他們還有什麼可以說的嗎?
只見祈鑒站起來,走到屋子的櫥櫃處取來一瓶珍藏的佳釀,道:「既然喝茶不盡興,我們喝酒如何?」
這實在不是什麼好的提議,但此刻似乎也沒有更好的方案。蘅冰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兩個人便坐在紅紗幔帳下,你一杯我一杯地對飲起來。直到許久以後,外面傳來咚咚的叩門聲。
是木蘭。蘅冰連忙讓她進來。木蘭將手中的翡翠紅木盒雙手交到蘅冰的手中。蘅冰打開一看,竟然兩隻玉鐲都在匣子里,她十分詫異地問道:「怎麼有兩隻?不是囑咐你讓大小姐先挑嗎?」
「我沒有見到大小姐,」木蘭將一封信遞到她手中,「聽素玉說大小姐出去了,這是她留下的……」
祈鑒立刻警覺地站起來。蘅冰匆匆打開信,發現信上只有一首七言的律詩:巫山霧冷霞滿峰,蓬山路遙嶺萬重。皚皚雲間月留客,澹澹湘河水長東。
野地十里寒煙色,深闈一抹胭脂紅。人世浮沉有多路,何故繾綣一門中。
蘅冰和祈鑒的臉色都陡然變得蒼白。這是一首絕情詩,前四句給他,后四句給她。一股不祥的預感向蘅冰襲來。她沖著木蘭怒吼道:「家裡的人全部是白痴嗎?姐姐失蹤了他們都不知道?」
木蘭頓時嚇得哆嗦起來,「走的時候大小姐還好好的呀!怎麼突然就失蹤了呢?」
蘅冰面沉如水,將手中的信紙一扔,道:「好糊塗的姐姐!我去將她找回來!」
正說著,她的胳膊卻被祈鑒一把拉住了。他面朝著另一側,並沒有看她。
他知道,若不是他這些天的所作所為,或許漱雪尚不會離去。她如今這麼做正是在報復他,她知道他在乎她,便用這種方式來凌遲他的心。想到這裡,他心中充滿了無處宣洩的怨恨。
「別忘了這是宮廷,宮門已經關閉,你出不去的。」他冷冷地說。
蘅冰扯開他的手,「萬一她出了事可怎麼辦?」
他的話題仍舊不在「她」身上,語氣也依舊寒冷,「今天晚上我是太子,你是太子妃,這屋宇之下沒有別人,只有你我!」
蘅冰有些沮喪地打發走木蘭,折回來默默坐下,「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繼續喝酒。」祈鑒又斟滿了兩杯。這回他未遞給蘅冰,便自己喝了個乾乾淨淨。
夜越來越深,蘅冰早已睏乏,祈鑒卻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絲毫沒有睡意。見她要起身去休息,祈鑒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道:「你不是想知道最新的邊防圖嗎?我去拿來給你看。」
邊防圖在桌上徐徐展開。南北加築城防,西邊派遣商隊,東邊則興建船舶……從北到南,從西到東,從陸地到海上,他都有了完整的規劃部署。蘅冰本對邊防並無興趣,但見他如此精心的籌劃,百密無一疏,不由得滿心敬佩。
「如果是這樣,我們不只是可以賺海外的人的錢,還可以加強築防,一舉兩得!」她讚歎道。
祈鑒指著地圖道:「這一帶,將來會作為第一個戰場。而這一帶,在未來三十年內都將是補給前方的糧倉。」
這並不是蘅冰擅長的領域,她似懂非懂地看著他,只模糊覺得他言之有理。為了多了解一些他的想法,她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開始的時候,祈鑒很耐心,很認真地漸次答她,但漸漸地,他似乎越來越力不從心。
大約是酒的作用,他的臉上還是露出一抹沉靜的笑,眼前卻開始出現了幻影。汴京的煙街、齊州的農莊、烏篷船、星辰馬……點點滴滴全是漱雪的一顰一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