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有辱斯文
昨夜至今,淮王府上下,皆有無數惋惜之嘆。
內監、護衛皆嘆「天妒英才」,丫鬟、婆子卻嘆「美人命薄」。
方知雨聽了不少,對未曾謀面的短命夫君更有興緻,畢竟一個男人能得「美人」的讚譽,實在不常見。
可現如今,內屋光線昏暗,壓抑非常,床帳之內隱隱有個身影,遮藏其中看不真切。
方知雨此刻只有一個念想,當即上前,「刷」一下掀開帳簾,就見一雙狹長眸子向她回望。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竟從那雙眸里看到了一抹銳利。
尚未仔細分辨,齊嬤嬤又追到近前,把帳簾搶到手中,急速掩下。
「唉喲,世子妃,您這是做什麼?」
方知雨舉起手中藥碗,「喂葯啊!」
「……」齊嬤嬤被噎了一瞬,皺眉長嘆:「世子剛睡下,您這樣豈不是要把人吵醒?」
「喂葯不就得把人叫醒嗎?」
齊嬤嬤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態,端起手來,細聲細語地道:「世子妃侍疾,首要一點便需溫婉,不得引動世子心情;其次便要動作輕柔,以免加重病情。」
既要貼心,又要委曲求全——方知雨可不慣著。
她把葯碗往床邊矮凳一擱,「哐哐哐」將所有窗扇打開,陣陣涼風瞬間襲入,連呼吸都變得順暢了。
「哎喲喲,世子妃您怎麼把窗給開了!這冬月里天冷風大,可別把世子給吹著了!」
齊嬤嬤簡直沒見過手腳這麼快的女子,凡事自作主張,都不問詢商量的。
方知雨瞧著齊嬤嬤手忙腳亂,也不阻止,抱了雙臂,悠悠道:「淤堵乃百病之源,我雖不了解世子因何重病,但萬變不離一個堵。若要疏通,必要通風。」
齊嬤嬤認不得多少字,但這話聽起來似乎是好話,那剛摸上窗框的手倏地一頓,就不敢動了。
方知雨輕輕一笑:「齊嬤嬤放心,我自己的夫君,當然盼著他好,一刻之後再關掉就行了。」
言罷,她轉而走向床榻,又一把掀開床帳,借著天光朝內打量。
心心念念的短命夫君,威名遠揚的淮王世子,丫鬟婆子口中的「美人」——就長這樣啊!
五官周正,眉眼深沉,鼻樑高挺,乍一看不算丑,可細看……京城有五美,任何一人都能將他甩得十里遠。
方知雨細細描摹,目光落在那雙眼睛上,眸色淺淡,眼皮沉重,眼眶發紅,寫滿疲憊……
那一瞬即逝的銳利感,難道是錯覺?
「究竟……咳咳咳……有什麼好看!」
聲音也很沒力氣,根本不是征戰四方的氣度,果然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算了,既然三生石上刻了名,最後一段時日里,還是好好相待吧。
方知雨:「起來喝葯。」
宋筠沒動,也沒回話。
齊嬤嬤站到側旁,用眼神提醒:要溫柔。
於是方知雨清了清喉嚨,掐著嗓子,婉轉抑揚地道:「夫君~起來喝葯啦~」
這下,宋筠終於又打了個重重的寒顫,連脖子都瑟縮了下。
「放著吧,我等會兒再喝。」
方知雨聽聞此言,心頭一樂,就要把葯碗放回矮凳,但瞥見齊嬤嬤那下拉的嘴角,又不情不願緩緩抬回去。
「夫君,這不行。太妃讓我來給夫君侍疾,喂葯也是其中一環。」她的目光往旁移了移,「瞧,齊嬤嬤盯著呢,要回話的。」
齊嬤嬤在旁,渾身長刺,恨不得立刻就回去告狀。
但她奉了太妃之令,必須在某些地方挑點錯處,好壓一壓世子妃的氣焰。
正想著,就見世子妃將葯碗又重重磕在矮凳,彎腰下去,扯住世子胳膊就往上提。
一點也不見外!
且不說她力氣居然大得如此驚人,就是新婚夫婦第一次面對面,也不該毫不羞腆……實在有辱斯文。
有同樣想法的何止齊嬤嬤,還有宋筠。
他不是第一次見到方知雨。
淮王支藩之前,宋筠隨居京城,先定國公喜得孫女,視若珍寶,因婚約所在,請了淮王一家過府小聚。
那時,他五歲,瞧著皺巴巴的奶娃娃實在喜歡不起來,想著以後將要娶這丑娃娃為妻,更是噘嘴氣惱了好幾日。
之後,兩地相隔半月路程,他又因淮王世子的身份,輕易不能離開封地,便也再沒見過這婚約牽扯之人。
前夜送嫁隊伍抵達,他實在按捺不住,喬裝混入偏院,暗中瞧了一眼。
小時候皺巴巴丑兮兮的奶娃娃長大了,出落得貌美如花,雖皮膚微黑,妝容淺淡,倒也無妨。
可她性格貿貿然,居然蹲在門檻上啃雞爪,啃得那叫一個旁若無人,毫無形象!
今日一早又鬧出諸多亂子,傳進他耳中,就更……不順眼啊不順眼!
但宋筠是世子,不能與小女人一般見識,那種嫌棄的神色轉瞬即收,就著方知雨的手勁兒坐了起來。
靠在床靠,他伸手輕輕一拂,用袖角攆走那還要伸過來的黑黝黝小手,提高音量喊道:「石頭。」
「哎!」小胖墩石頭立刻沖將進來,「世子有何吩咐?」
「咳咳咳……茅司……咳咳咳。」宋筠氣不打一處來。
石頭雖然只有十五歲,卻已經跟在他身側五年之久,到了今時今日,居然還沒有眼力見,不知主動替他解圍。
但石頭勝在聽話,立刻推來四輪椅,將宋筠扶入其中坐好,推著去了茅廁。
一小會兒后迴轉,卻見方知雨沒有知難而退,居然還在!
齊嬤嬤臉色黑沉,嘴裡絮叨,把規矩講了一大通。
方知雨臉色淡漠,左耳進右耳出。
見了宋筠歸來,臉色倏然一變,露出個妖精似的笑:「夫君回來啦!」
「咳咳咳……」宋筠又猛烈咳嗽起來,從袖中摸出一張手帕,捂嘴擺手,似講不出話。
齊嬤嬤那叫一個著急,忙叫上石頭幫忙關窗,又忍不住提醒方知雨,「世子妃還不奉葯?就這樣瞧著世子受苦?」
方知雨眼角一抽:不吃藥才叫不受苦,畢竟早死早超生嘛。
但這話,她肯定不能講出口,轉而剋制即將爆發的情緒,端起葯碗,靠近宋筠。
「夫……」
「咳咳……世子妃請注意身份。」宋筠語氣低沉,帶了幾分拒人千里的氣息,「『夫君』這種稱呼不該出現在淮王府。」
「……」方知雨:矯情!
但臉上笑意卻更濃,嗓子夾得更細:「好的。世子請用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