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雨零落枕寒庄蝶去
晌午時光,難得天晴,暖陽融融,驅散了不少冬日的寒氣。
我百無聊賴地攬鏡自照,臉上稍愈的抓痕,看著異常可怖,不知會不會留疤……當我認真研究左頰的時候,院外傳來嘈雜的人聲;當我仔細研究右頰時,仍可聽聞一片喧嘩;當我慢吞吞研究完脖頸,噪音依舊,甚至有逐步升級的趨勢。
「大中午吵什麼吵,還讓不讓人睏覺了……」我忍無可忍推門而出,卻因外面的景象而瞠目結舌——
呃,現在是什麼狀況?!以春蓮為首的親衛成排擋在拱門邊,與院牆外一群黑衣女子形成對峙之勢,儘管彼此都沒亮兵器,但空氣中充斥著劍拔弩張的緊張感。
「毒玄,你總算露面了!」
隨著一聲呵叱,影壁後面猛然衝出一人,春蓮試圖攔阻,卻被周圍的黑衣女子出手絆住。我定睛迎向來人,然後一不小心再次傻了眼,下一秒,臉頰生生受了一巴掌。
「你瘋了!」我用的是肯定句,卻不是為了那記有如蚊叮的耳光。
光天化日之下,我居然看到了一張清濯芙蓉面,不沾鉛華,蒼白無血色,烏絲縷縷零落,不見髮髻,只是隨意以環扣束辮,身無繁瑣累贅的裝飾,唯有外袍依舊鮮艷刺目——紫羅蘭,沒有上妝就跑出門的紫羅蘭!
「毒玄,一直以來我都錯看你了,你個趁人之危的小人,我今天來就是要讓你聽一句話!」紫羅蘭倏地伸手,一把揪住我的衣襟,雖然他極力彰顯怒意,可明顯中氣不足。
「你是不是睡迷糊了……」我蹙眉,嘗試掙脫,不經意對上紫羅蘭的墨眸,他正使勁沖我眨眼,目光有意無意地掃向後側。
好吧,我承認紫羅蘭的眼睛又大又亮,彷彿能流露千言萬語,但問題是,唇語我都不會,更別提讀心術了。我輕易放棄擠眉弄眼,決定以最樸實的口頭語言進行溝通,剛要張嘴,人堆里又冒出了一個女聲——
「蔓殊公子,請你冷靜一點,在下相信左相大人一定會為你討回公道的。」
這一句話猶如咒語一般,令我全身的動作陡然停住——多麼溫和的聲音,多麼熟悉的聲音,多麼……該死的聲音啊,不敢說化成灰都能認得,但至少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
我迅速抬眸,只見一身緋色官服的宗政綺步伐輕快地踱了過來——如此說來,船上的神秘女子就是她了!
早先墨台遙跟我閑磕牙的時候說過,宗政綺接了南郭侯秋貢舉薦的位置,官拜正五品的光祿寺少卿,掌供祠宴朝會膳食。記憶中纖塵不染的書蠹不復存在,如今出現在我面前的她,舉手投足間透著遊刃有餘的圓滑,如果不是面孔一致,我幾乎以為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或者說,她不僅僅中了蠱,更是被人取而代之了?!
我暗自打量她,口中說道:「宗政大人,你似乎話中有話。」
宗政綺朝我拱手見禮,慢條斯理地說道:「不知墨台夫人是否耳聞,近日皇都莫名流傳一些不利於夫人的謠言,內容凈是圍繞南郭鐔大人生前舉辦的那次船宴。雖然當日在下也有出席,但半途就不省人事,後來聽說,在左相大人登船施救之時,整艘船就夫人您一人神志清醒,想來其中定有一番隱情。」
我還真是什麼都沒聽說,一切都過去了,不是嗎?在不堪的醜聞面前,連墨台妖孽都選擇了息事寧人,只是不咸不淡地提及,在他趕到的時候,南郭鐔已然被刺身亡,我所見過的南郭府的護衛彷彿人間蒸發一般無跡可尋,而曾讓我寄託了全部希望的秋梅,因不諳水性又搶不到小船,只好一直躲在艙底。事發之後,受害的權貴諱莫如深,京畿衙門亦不敢徹查,只是裝模作樣地搜捕莫須有的奪船強盜。明明是加害者的南郭鐔儼然成了受害者,至於真正的幕後之人,徹底藏身雲霧不現形。
「宗政大人,你今日過府,就是專程來跟我說這些的?」我忍耐地問道,縱然宗政綺意味深長的笑臉看著十分欠扁,但尚存的理智告訴我,現在不應意氣用事。
怎麼看宗政綺都不似特意來探我的口風的,她有膽出現在我的面前,是篤定我沒有看到她,還是根本不擔心自己的身份暴露?!沒來由的,我想起午膳時,夏楓神情慌亂從外歸來,遮遮掩掩地跟墨台妖孽說了幾句話,墨台妖孽當場變臉,匆匆換上蟒紋朝服就進宮了……
掌肉忽然吃痛,我及時回神,狐疑地瞟向不著痕迹地捏住我的手心的紫羅蘭,他靜默不語,澄清的雙眸定定地瞅著我。
「是蔓殊公子堅持要在下陪同的,以……他未來妻主的名義。」宗政綺還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妻主?你……」你出門的時候腦袋被門板夾過嗎?我以看外層空間生物的目光瞪紫羅蘭。紫羅蘭肯乖乖出閣,對我而言絕對是天大的喜訊,可問題是,就算他死活要嫁變態,也該找個知根知底的啊!
「這門親事是聖上保的媒,宗政二小姐如今可是皇太君面前的紅人,與你猶如雲泥之別。」紫羅蘭出聲打斷了我的話語:「而二小姐的德性更是清直若水,那日在船上,如有她伴在我的身邊,定然不會欺我意識混沌無力辨人。」
我心下一凜,隱約聽出了不妙,不覺拔高了聲量:「喂喂喂,話可不能亂說,我欺你什麼哦……」
「毒玄,我想讓你聽的話你也聽到了,我只問你一句,當我昏昏沉沉之際,在門外與我說話的人,是不是你?」紫羅蘭寒聲道。
什麼門外說話?拜託,那日我是被人追殺,哪敢明目張胆地出聲——心思瞬轉,我面容一凝,視線越過紫羅蘭,落在了後方始終笑吟吟的宗政綺的身上。紫羅蘭說自己意識混沌無力辨人,即是儘管隔著門聽過宗政綺的聲音,卻沒法確認,那麼他要我聽的話,其實並非是出自他之口,而是宗政綺所說的……
「如果你帶你未來的妻主來,就是為了問我這個問題的話,我能肯定地回答你,門外之人……是我。」我依自己的揣測微微頜首,密切關注紫羅蘭的反應。
然而,他沒再給我什麼暗示或明示,只是緩緩鬆開了我的手,一邊後退一邊說道:「立刻離開皇都,我不想再看見你!」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現在問我這個有什麼意義?」我下意識抓住紫羅蘭的手臂。
「墨台夫人,就算您跟蔓殊公子略有私交,也該注意自己的舉止言行,以免他人亂嚼口舌,污了蔓殊公子的名節。」宗政綺疾步上前,頗顯佔有慾地站在了紫羅蘭的身旁。
「我希望你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一如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紫羅蘭吐字鏗鏘,不待我繼續追問,大力推開了我。
我毫無防備,身形不穩險些摔倒,幸虧春蓮及時過來扶住了我,她似乎動了氣,陰沉著臉,轉向紫羅蘭他們不亢不卑地說道:「我家主子臨出門有交代,夫人身體不適不宜見客,兩位若沒什麼要緊的事兒,請改日再來。」
紫羅蘭沒再說話,深深睇了我一眼,在宗政綺的陪伴下離開了。很快的,人潮散去,我這才發現墨台遙母女也站在院外廊下,不知她們是何時過來的。此時,墨台遙的一張娃娃臉格外嚴肅,她沒理會欲上前見禮的我,徑自甩袖離開了,倒是墨台槐,顯得憂心忡忡,在原地躊躇片刻,居然不合禮數地對我作了一個長揖方才轉身。
只有傻子還沒嗅出異狀。在我看不到的角落似乎發生了什麼,大家都知道,唯獨我還被蒙在鼓裡,於是,我想我是最後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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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燈時間,春蓮通報墨台妖孽回府了。
我坐在廳中,秋梅著人開始布膳,過了許久,墨台妖孽才進來,帶著一身濃重的濕氣,黑裘罩氅下擺更如沁水一般。
「外頭又開始落雪了嗎?」我疑道,見墨台妖孽有意無意地避開伸手欲攙他的夏楓,動作緩慢地入座。
「時不時下些小雪。」墨台妖孽面色如常地應了我一句,掃過滿屋子忙碌的丫鬟小廝,道:「全都下去吧!」
「主子,您的腿……」夏楓面露焦急。
「你們三個也下去,這兒不用任何人伺候。」墨台妖孽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重複了一遍。
我大奇,平日里墨台妖孽做什麼事都帶著「四季」,她們的地位自然不同於尋常的下人,何曾像現在這般打發過她們?!
春蓮與秋梅默默退了出去,夏楓端過來一個碳盆,本來還要取來乾爽的布帛,但經墨台妖孽淡淡瞟了一眼,只得不情不願地離開了。
「你的腿怎麼了?摔著了?」我關切地探手,但半途就被墨台妖孽握住了,他的手意外地冰涼。
「妻主,今夜子時我們出城。」墨台妖孽靜靜開口,美眸緊緊鎖住我。
我一驚,脫口問道:「出什麼事了?我一下午都心神不寧的。」
「冉燮左相認定你對蔓殊公子意圖不軌,但她顯然不願公審,所以遞了密折。」墨台妖孽掏出一本祥雲團花的緞面摺子,沉下了臉:「今天蔓殊公子還上門來鬧事了,是嗎?她們母子欺人太甚,這筆帳我早晚會跟她們清算!」
我匆匆接過展開,很想讚歎冉燮絮的書法飄逸,行文洗鍊,布局奇正——當然,如果她所參之人不是我的話。
「為什麼會這樣?子遲公子他今天是怪怪的,但是我以為……我明明救了他啊!」我的腦袋一木,說話都不通順了。
「妻主,你認為在這種情況下,蔓殊公子會為你說話嗎?」墨台妖孽挑眉。
「可也不能聽憑左相的一面之詞,皇上那邊……」我猶抱期望。
「上古之治,尚德下名。今墨台氏招嗣婚者,肆猶放縱,誹訕風俗,疑亂朝廷,其志流宕,世人羞與為伍,匹夫抗憤,處士橫議,綱紀文章蕩然矣。嗜惡之本同,而遷染之塗異也,故其風不可留,其弊不能反,臧罪狼藉,惟死禍塞。」墨台妖孽居然流利地背出了密折中的文段,語含諷意:「冉燮絮這個左相沒白當,將先帝的聖旨文詔研讀得如此通徹,信手就用出當年先帝訓斥敦親王的話,所以皇上順理成章地把先帝對付敦親王的那套用在了咱們身上。」
我並不清楚墨台妖孽口中的敦親王的舊事,只是心頭躥升不好的預感,直接看向密折末端,果然找到一行硃砂批文:今感念墨台氏德馨功著,特蒙降恕,敕戒閉門埽軌,終身禁錮,如若逃刑,則全族獲罪,望省自身作惡,勿因己累人,令族輩流離矣!
「這是……軟禁?我們逃了,姑母她們怎麼辦?」我無助地反握墨台妖孽的手。
「妻主放心,我會安排好的,只要有我在,你絕不會有事的。」墨台妖孽目光一柔,溫聲安慰。
「對,有你在,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我現在就去找春蓮她們進來幫忙整理行囊。」我騰地跳起來,欲朝門邊衝去。
不曾想墨台妖孽倏地出手拉住我,張口道:「妻主,你隨便包裹些細軟就好,不要驚動他人,即便是春蓮她們,也不再可信了。」
「怎麼會變成這樣?」我一怔,隨即點頭道:「那我去準備些銀票跟碎銀子,其它的待逃出去再說。對了,還有顏煜,我先去幫他收拾……」
「妻主,就你我二人走,沒有春蓮她們,也沒有顏公子。」墨台妖孽輕輕打斷我。
「為什麼?你不用擔心顏煜會泄密或拖累我們,他靠得住……」我急忙接道。
「顏公子不能走,我們若要擺脫現在被動的局面,就不能讓他走。」墨台妖孽無波無瀾地說道。
「你在說什麼,這關顏煜什麼事?!」我的眼皮忽然連跳數下。
「妻主,你道皇上批好的摺子為什麼會留中不發,最後還傳到了我的手中?」墨台妖孽低聲問道。
「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知道我們要跑就該帶上顏煜一起跑。」我緊攏眉心。
「妻主啊,你還不明白嗎?皇上是在逼咱們亮底牌,儘管我不知道她是怎麼發現顏公子在咱們府里的,但既然她肯花時間等待,就說明她對顏公子勢在必得,這對咱們非常有利。」墨台妖孽頗具耐心地解釋。
「你要把顏煜送進宮,送給皇上?」我的語調有些不自然。
「妻主,你當我為什麼會容忍一個來歷不明的男子成日在你眼前晃悠?我沒料到的是,竟然這麼快就會用上他。」墨台妖孽沒有否認。
「不,不能這樣對顏煜,他並不適合皇宮。」我使勁搖頭。
「沒有人一出生就適合皇宮。」墨台妖孽的嘴角上揚,語帶安撫:「妻主,你不能心軟,你又要自由又怕連累姑母她們,這就需要付出代價。」
「我……」我迷茫地望著墨台妖孽,明明是我最喜歡的暖笑,為什麼會讓我感覺陌生呢?!
「一切交給我就好!咱們約定過,開春融雪就離開皇都,現在不過是將時間提早了而已,依然是妻主你歡喜去哪兒,咱們就去哪兒。」墨台妖孽繼續勸說。
開春融雪……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在漫漫的臘月,有個「春又來」的盼頭,日子似乎就不會過於難熬了,可是,此時的我無法勾勒出舒柳放梅的春景,甚至之後的年月,也許我都感受不到春天了!
「在這世上,沒有人有義務為他人而犧牲自己,亦沒有人有權利讓他人為自己而犧牲。」我的眼睛慢慢對上墨台妖孽看似溫暖的春眸,倔強地說道:「一定還有其它的路能走,一條能與顏煜一起走下去的路。」
瞬間,墨台妖孽斂笑,平靜的聲音出現了破碎的裂痕:「妻主,你……真這麼寶貝顏公子,寶貝到願意拿自己的命去賭么?我清楚地告訴你,咱們別無選擇!我能做的都去做了,你知道嗎,為求義爹出面周旋,我在雪地里連跪了數個時辰,可他連召見我一下都不肯啊!」
「你剛才怎麼不說?你的膝蓋……」我氣急敗壞地欲掀開墨台妖孽的罩氅,卻被他側身躲開了。
「妻主,你必須作出取捨。」墨台妖孽徐徐垂眸,神色不見異狀。
火盆燃得正旺,不斷發出清脆的聲響,我卻遍體發冷,寒氣彷彿刻入了骨血,鑽進了心肺。現在,可算是決定人生的關鍵時刻?我何德何能讓墨台燁然為我傾盡所有,他全意全意為我著想,也為墨台遙墨台氏著想,站在他的立場來說,捨棄顏煜是最佳選擇……
「我不願在一方土牆內老死,所以我必須逃!我把姑母她們當親人看,所以我也不願連累墨台氏!」我幽幽啟唇,打破僵硬的沉默。
「妻主,這麼說你同意了?」墨台妖孽迅速抬眸,面露喜色。
我原本抿著的嘴角用力揚起,繼續道:「我不是好人,我的心裡充滿陰暗面,但我偏偏想要守護最後的純凈,倘若我把無辜的顏煜推出去,就必定付出慘痛的代價,猶如遭受詛咒一般,我將喪失追求幸福的資格,我篤定!」
「妻主,難道你還抱有天真的幻想?」墨台妖孽厲聲斥道。
「我堅信,只要我們好好活著,總有一天能獲得幸福。」我沒心沒肺地擴大笑容:「所以,趁聖旨還沒下來,讓我休了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