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世界不完美,生活也就難免有缺憾(1)
第40章世界不完美,生活也就難免有缺憾(1)
小七站在院門口,仰臉看著那牌子,念:如意。
穀雨站在她後面的一步之遙。新月剛剛升起來,在樓層的後面露出一點鉤影,樹的影子黑黢黢的,又沾染了一點黯淡的紅燈籠,有一點超現實的畫一樣的意境。
穀雨覺得今晚的「如意」有點不同於以往,她在這裡住了兩年,認識這裡的每一個清晨和日落,熟悉每一個夜晚,今天卻有了一點變化。她越過小七的肩膀看去,覺得自己是在用小七的眼光去審視,於是一切有了新的含義。她看到的是小七眼中的「如意」。
阿爾芒還沉浸在亢奮中。從見到小七起它便一直躥來跳去,從身體深處透過長長脖頸發出壓低的咆哮,又搖頭晃腦,接著抱住小七的腿再不放了。
小七輕輕地踢了它一腳,終於還是抱起它來,忍耐著阿爾芒的熱氣和噝噝的舌頭,說:「這狗倒有良心。餵了它幾天,這麼久了還記得我。那個王八蛋萊斯達就隔三岔五跑出去招惹母貓。」
「萊斯達比你義氣,萊斯達還知道來認我,不會躲著我。」穀雨一面說著,一面拉桌子放茶具。
她的動作有一點重,有點摔摔打打,像是代替了嘴巴在發作。小七看著她布置,她像當地人一樣穿件花布罩衫,頭髮挽在頭頂,燈下雙眉修長,轉來轉去地將各處拾掇。腰身和手臂都舒展得像舞蹈動作一樣。
小七說:「我可沒躲著你。」
穀雨一腳將地上的開關踢開,一手「嘩」地又把水擰開,說:「來洗臉!」
小七不跟她計較,還是去把臉洗了,洗掉那些油彩。
穀雨看著她洗乾淨后的臉,眉毛很淡,皮膚有點粗糙,眼裡還是什麼也裝不下似的,看著仿古的青磚和洗手池,牆壁上掛的水彩畫,眼光各處掠了一遍,就算是全看過了。
她還是拉著小七樓下樓上地參觀,看她的店,看她的擺設,還賣弄她的手藝。
一叢蘭草從屋頂垂下,被頂上的一盞宮燈映出紅色。四壁滿滿垂著她串的珠子,打的結子,地上一碼碼堆著材料和香料,一些設計圖紙靠牆碼好,是一個整齊規制,心裡有譜的人對未來的設想。
小七默默看過一遍,推開雕花窗格,那延伸出去的寬寬窗台上的一排多肉植物,裝在丁零噹啷的小罐子里。
「是個老闆娘了。」小七說。
「不是老闆娘,」她糾正小七,「是老闆。」
「沒錯,很贊。」
「你怎麼樣?身體怎麼樣?」她又問小七。
小七將嘴一抿,對著她挑了挑眉,意思是:你不是都看到了嗎?「你為什麼不來找我?」她終於還是問,「你早就知道我在這裡了是不是?」
小七答非所問,說:「你要結婚了吧?」
穀雨順著她的目光看到自己手指上的紅線,這是韓默愈那天拿根紅線拴住了她的手指,那是他難得浪漫的時候。他對她說,在戒指套上她的手指前,先讓這紅線佔住位置。
穀雨也答非所問:「你再不出現,我娃都抱上了呢。」
小七點點頭,下樓去了。穀雨隨著出去。
夜色已經四面籠罩,這裡跟景區不同,雖然也掛燈籠,但是是稀疏的,光彩也黯淡很多,流動的水面顯出靜謐來。點點的微光映在地面,遠處的草叢裡有流螢舞動。
小七的手指微微一動,穀雨已給她把茶倒上,小七沖她笑了笑。兩人的默契度依然,都想起了在冰凍街的那一年。隔著這許多里路,許多山許多河,彼此換了模樣,卻還是這一弦月。
小七說:「這裡不錯,能長久住下來挺好的。」
「你什麼時候知道我在這裡的?」穀雨不追問出答案就不甘心。
小七知道她在這裡遠遠早過於她發現小七。關於這一點她深信不疑,小七休想否認。
小七又笑一笑,這是拗不過她的意思。小七說:「一年前我就看到了你。去年的端午,你風頭出盡呢,萬人迷小姐。」
那個炎熱的端午,彩旗招搖,人頭攢動,五色令人目盲。她一身漢服,身邊旋風一樣裹挾著人,她如眾星拱月。在她周圍,好幾個舞台扎在不同的地點,亂七八糟的民俗和各種歌舞表演。其中某處台上,隔著一段距離,小七正遠遠看過來,看著她。
「你怎麼不來找我?」她還是這一句話。
小七說:「我不想來找你。」
「那你為什麼住在白橋?」
「我既然死不了,也總得有一個地方過日子的。」
「那你……」她一時間有無數問題要出口,又忍回去了。何必呢?這就是小七,習慣於把人推開,但也不會離得很遠。何必多問,小七做事從來也不用給出理由。
「反正你不來,你的狗也會來找我。」穀雨說,還帶一點氣鼓鼓和揶揄,「阿爾芒跟我可好呢。」
「我知道阿爾芒在你這裡,我的狗不見了,我可是找過的。」小七說。看著她又要發作,小七搶先一步說:「這不是挺好嘛!」
穀雨忽然也覺得好了,既然小七覺得好,她也覺得這就是最好的。她胸口長期積壓的苦悶,如被神奇的手指一點,一觸即化了。那像小山,像沼澤一樣厚重的淤滯的煩悶,那無可名狀、無從表達的不如意,忽然間化開了。溶解了般的輕快之感,一層層地涌動蕩漾起來。
她不由感嘆,命運多麼奇妙。
如果小七不是和她同樣保留著那些煮藥材的習慣,還有那些香,阿爾芒怎麼會找到她門上。
如果小七沒有在盛老太太那裡露那一手如意結,她怎麼知道她就在附近!如果她沒有決定開這個店,沒有去學打結,又怎麼能跟小七再遇上!小七似乎也是很感慨的樣子,但小七習慣於沉默,小七沉默就表示她默認,至少是認可了這妙不能言的命運。
夜濕的氣流帶著暖意,似乎有了一點響動,似乎是阿爾芒睡夢中的鼾聲,也或者是白橋下悄悄的水流,一點點潺潺地淌過去。穀雨覺得,這種沉靜的、緩緩的促膝長談是像夢一般的。
她還有很多事想問,她看出小七也沒有那麼若無其事。小七的胸口也思緒起伏,小七的心裡也有離愁,有欣喜。
「我不用找你,我知道你過得很好。」小七說。
「我過得好嗎?」穀雨問她。
「比我認為的要好。」小七說,「穀雨,你好像真的長大了,你挺了不起的。」
穀雨臉上竟一熱,接著眼睛也熱了。她控制著自己,今天見到小七后她已經哭了好幾次了。這是小七第一次不掩飾地肯定她、讚賞她。
小七話說很慢,像玩笑又像鄭重,但穀雨聽懂了她沒有說出的話——你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你經歷了一系列男人,卻不靠任何男人,自己強大了起來。
她一向是依靠讚賞過日子的,而這讚賞來自小七,就更加可貴了,具有不同尋常的含義。
小七對於她一向具有一種說不清的魔力。韓默愈這樣說過。韓默愈沒有見過小七,但他是對的。
從小時候起,她就那樣地想跟隨小七。小七身上的邪惡、暴力,還有不可捉摸,對她都有著很大的吸引力。
成年後小七欺負她,嘲笑她,與她處處為敵,但她仍舊需要和信任這個魔女般的女孩子。
穀雨說:「其實我離開江洲的時候,是想跟你打招呼的。」
小七輕輕一笑,「撒謊,你多高尚。」
她想,她走得那麼輕手輕腳,不知道小七知不知道。她盡量把有分量的東西都丟下,將小七的葯分作一堆。她想著自己離開,小七再拒絕思垣就沒有那麼容易。
「我沒有想到你隨後也走了。」她說,「我怎麼知道你居然也回老家去。」
小七說:「我是去找你的。」
穀雨驚得張開了嘴巴。
小七告訴她,發現她不告而別後自己也就隨著動身了。為什麼,不用多問。大家的理由都差不多。她也不想把思垣放在這個位置上。小七在電腦的記錄上發現了穀雨查詢過的火車時刻表,估摸著她回了水籃街,小七便選擇了相同的路線。
「那你到了老家怎麼不來找我?」她問,「你知不知道我後來也去了楊庄。」
她告訴小七楊庄的人們談論著篾匠羅宇良的最後一晚,人們說看到老羅家的女兒曾出現,又神秘地消失了。
小七聽著她描述,然後說:「我早想過這一天,我本來要去看外婆,沒想到先給我老子送了終。」
「他們說,你爸爸是……給雷……」
小七說:「那些事不用提了,他看到我,就知道大限到了。」
那個晚上,羅良宇氣息奄奄地躺在自家的床上,他以為自己出了幻覺,多年不見的女兒像幽靈一樣出現在門邊。
她冷冷環視著四周,看著那破敗的木板壁,稀稀朗朗地掛著幾幅照片,她父親用慣的一套瓷酒具,還有一架老式鬧鐘,裝在一個木頭匣子里。最後,她的目光移到床上,她父親躺在陳舊的蚊帳里,散發出一股身體破敗的老年人的那一股腐朽的老油味。
羅宇良重重地咳嗽,一邊去摸枕邊的手電筒,屋子裡不夠亮,他需要多一點的光。
小七說:「別看了,就是我。」她只見她老子一瞬間的慌亂,接著便是一股震怒。他的脾氣不亞於當年,只是失去了分量,他的咆哮變成了一陣粗重的喘咳。
「我兒子呢?」羅宇良緩過一點勁兒之後,便問她。
「你沒有兒子。」
羅宇良四處梭巡,想找個什麼東西砸過去。他哆嗦著手,終於在枕頭邊摸到個竹耙,是撓癢用的,被摩挲了幾十年,發出油黃的光澤。他第一次揍女兒用的就是這東西。他的手抖個不住,小七走過去,拾起那根竹耙塞在他手裡。
「用這個,拿好。」小七說,「你快死了,想打就打吧。」
羅宇良瞪著這個妖魔一樣的女兒,說:「你剋死你弟弟,剋死你媽,現在要來克我了。」
「對,就是我害得你家破人亡,克得你一輩子不順。打吧,打完你就踏實了。」
羅良宇嘴裡發出最後的咒罵,說出的字模糊不清。但小七發現自己還是每個字都聽得懂。他在罵她妖精轉世,後悔沒有在她出生時就掐死她。
「你老婆呢?怎麼不管你?」她問。
「我沒有老婆,死婆娘不管我,不給我買葯。」他又咕嚕了一句,這回是在罵老婆。
「沒關係,這都是報應,她也會有報應。你還有什麼話?」
「我想看看我兒子。」他說。
小七看著他血紅的眼睛里一片混濁,生命已經逐步抽離這副肉體,用不了多久那皮下最後的肉體也會萎縮。
他出的氣比進的氣要多,一口痰在喉頭上上下下地咕嚕著,他沒有力氣咳出來。
「爸,阿因不在了。」她吐出這句話,心裡一片麻木。看著她父親最後變了的臉色,也木木地沒有感覺。知覺和情緒還沒有追上來,她也不知怎麼叫出這聲「爸」來。
羅宇良喘了一陣,「我沒有氣了,」他說,「快給我一點氣。」他伸開五指向空中虛抓。
小七接住他抖個不停的手,放平。這隻手闊大深長,骨節凸出,虎口如鐵,是她童年最深刻的印象。五指有力而靈活,又那麼穩定,會編出最靈巧的竹器,同樣的,揍起人來也毫不含糊。
這隻手曾經抽出繩子,吊起她,毫不費力地把一團小雞似的她一丟丟到柴堆里去,竹篾划傷她的臉和腿。他又一把拖出她來,五指岔開,一把揪住她的頭髮,那麼有力,直把她提得身子懸空,兩腳離地。她掙扎著,一口口地咬在這隻手上,骨骼硬得她咬不動,等到她能把這手咬出血來,她已經被揍得不怕痛了。
她出了門,站在空空的曬穀場上。天邊的烏雲已壓到頭頂,悶雷在看不見的地方急速滾動,像一群狂野的黑馬即刻就要奔到眼前。
她大大地呼了口氣,將那陣迫人的土腥氣吸進肺里。她不知道在她背後的小屋裡,羅宇良又睜開了眼,用盡最後的力氣悄悄地爬到門前,爬到院子里。
他還有句要緊的話沒說,他不想這樣斷氣,他一生要強,他還需要一點活的氣,有一點氣他就能站起來。
他最後向小七伸出那隻青筋暴突落了老人斑的手,「丫頭,我枕頭芯里,給我兒子留了錢。他要是用不著,就……給你吧。」
小七回頭看著那雙因為垂死而燃亮的眼睛,她覺得嘴巴發苦。她無數次地想象過怎樣站在這肉體旁邊,高高在上地俯視他最後的苟延殘喘,而現在她卻腿腳發軟。對著這一副將死的軀體,她解釋不出自己這突然而來的想跪下去的衝動。
就是那個晚上,人們忙著關窗關門,用膠帶封住玻璃窗,頭頂的雨棚被掀翻。那時候穀雨跟小寶正互相摟抱得緊緊的,在被子里哧哧地笑,在危險里的這一方妥帖中享受著安全和溫暖。
而小七仰望著無所不容的天空,身後是瀕死的父親。閃電劈開雲層露出劍刃一樣的亮,像蒼茫的命運露出下一步的端倪,那一刻她看到自己的下一步,漂泊成了她的宿命。
韓默愈看到小七的時候,明顯愣了一愣。他有點來不及做出反應,只說:「你好。」
小七也說:「你好。」
兩人有點局促地握了握手。穀雨不知怎麼心裡有一點惴惴,怕韓默愈不喜歡小七,也怕小七不喜歡韓默愈。小七自生病後,就不太喜歡跟陌生人打交道。
韓默愈要請她們去此地最好的酒樓吃飯,小七說不願意出門,於是她們便叫了外賣在院子里吃。
穀雨心裡忙著計劃,想收拾出一間房讓小七住過來,小七卻是一口拒絕,說她現在的地方就很好,不願意搬。
「你還要表演嗎?」穀雨問。她實在覺得這件事很不適合小七,「你來來去去地在我周圍登台,也不知會我一聲。」
小七對穀雨還耿耿於懷的表情,只是付之一笑。「能養活自己的事幹嗎不做?反正也不累。」
「那還不累?你什麼時候喜歡拋頭露面了。」穀雨說,「你來跟我一起開店不是很好嘛,我正準備擴張,你正好能幫我規劃一下……」
穀雨開始起勁地說起她的計劃,如何把樓下的房打通,再加蓋一間,可以做成一間書店,這樣前後融合,就做成了一間書吧。
前面的景區眼看快飽和了,白橋這邊大有發展,而且現在的房價跟兩年前完全不能比了。
小七等她說完,才說:「我沒有興趣當老闆,你倒真把這裡當家了。」
「也不是……」她否認,但她隨後想想可不就是嘛,她真把異鄉當成了故鄉。而小七呢,她到哪裡都是異鄉。
晚上韓默愈對穀雨說,小七是不能勉強的人,隨她的心意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