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再入寒園
辰時的醉仙舸還算冷清,薛坤搶先上前抱拳致歉,將寥寥數人恭謹地請入樓中。那些客人本還有些怨氣,可一見林御史親至,旋即訕訕一笑,與他寒暄幾句,便心甘情願地離去。
小廝送上酒菜,遂退至水榭外等候,未免有人擅闖,擾了他二人議事。
薛坤一面斟酒,一面垂眸打趣道,「林御史大可寬心,若無貴人的允可,薛某尚不敢在酒菜里投毒。」
林盡染抓住他的手腕,酒花止息,又毫無猶豫地執盞飲下,眸光自始至終落在他那有些錯愕的面上,隨即重重擲盞,笑言道,「林某若是在聆音閣出了差池,無須多言,皇帝陛下和大將軍府自然會將此夷為平地。」說罷,鬆開五指,任憑佳釀繼續傾倒在杯盞之中。
薛坤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緩緩落座,又予自己斟上瓊漿,低聲自嘲道,「薛某以為,林御史會懷疑此壺是轉心壺。」
林盡染並未接話,直截了當道,「林某想替清雪姑娘贖身,還請薛掌柜開個價吧。」
「林御史,納了元瑤姑娘尚不知足,怎還想要了清雪姑娘不成?」薛坤執箸,在盤中挑選一片心儀的鹿肉,細細咀嚼,沉吟片刻後方道,「昨夜杜府尹登門,料想林御史心中已然有譜。然則今日大可徑直去積善寺,又何必多餘走一遭攬月樓?」
「薛掌柜不也在門口等候許久,難道不知林某有何顧忌?」
薛坤不由地冷笑一聲,「林御史倒是坦誠。」
話音至此,二人緘默良久。
微風拂起輕紗,翩躚搖曳,斑駁陸離的光影跳躍在地面上,可二人似乎未有打破這層寧靜的意思。
「元瑤姑娘。」薛坤輕叩著面前的平幾,視線瞟向林盡染,又接著重複一遍,「以元瑤姑娘換清雪。你我皆心知肚明,她到底是何身份。況且她在林御史府中不過是一房小妾,根本無足輕重。」
林盡染眼帘微垂,似已有察覺,端起杯盞稍稍把玩,良久不禁哂笑道,「林某在江寧時與趙佑承有過數面之緣,聽元瑤說,他喜好人婦,薛掌柜此舉是打算替趙公子多添一房美人嗎?」
薛坤默然,可面上極是凝重,眸色也微微冷了下來。
「又或是說,趙佑承以為將元瑤納入房中,他便能真正掌控任來風?」林盡染將視線慢慢轉向薛坤,嗤笑道,「可即便這位三公子如願以償,他還能有後嗣繼承?聽聞他的孩子可並非是親生骨肉。」
「你!」
薛坤粗重地喘息著,臉色漲得通紅,倏然站起身來,直指的右手根本無法控制地顫抖,眸光凜凜地射向他,幾是恨不得將他撕成兩半。
林盡染不疾不徐地將盞中酒飲盡,又輕嘆著換個舒服點的姿勢坐下,一手撐著身子,仰望他道,「薛掌柜何必動怒呢。」
話音兀地一頓,又環顧四周,揶揄道,「這可是在聆音閣,此地的小廝俱是聽你調派。只要一聲令下,林某隻得乖乖束手就擒。」
然則薛坤早已動了殺心,可左手指尖掐著掌心,促使他竭力冷靜下來。幾次深呼吸后,又斂神屏息,強迫自己安生坐下,提壺斟酒,生硬地一笑,「林御史慣會玩笑。」
林盡染不以為然地攤了攤手,「是薛掌柜先來打趣林某的。」
選在醉仙舸議事則最為穩妥,且不論薛坤是否真敢取他的性命,即便聆音閣內的小廝一擁而上,大不了跳進清明渠,總該有條活路。且四周又是輕紗環繞,縱使有人暗中突施冷箭,倒也不能輕易射中他。而今日若是身死,聆音閣皆得悉數陪葬,這並不是一句玩笑話。
然而出乎他的預料,薛坤未有擺出繼續談判的籌碼,只撇過頭去,不時惡狠狠地白他幾眼。
林盡染見這副情狀,大略明白過來,「讓林某猜猜,你家貴人或許僅想與我見上一面,而以清雪姑娘換元瑤是你薛掌柜自己的主意?」
薛坤恨恨地咬緊了牙根,「人太聰明,可是容易短命的!」
「如此說來,薛掌柜是承認了?」
薛坤未曾辯駁,只是不服氣地冷哼一聲。他自己心裡很是明白,拿清雪姑娘換元瑤,這幾是不可能的事,但為三公子,他還是願意試上一試。
「十萬兩白銀,林御史若想贖走清雪,就拿出十萬兩白銀。薛某知道,僅是香水生意予皇帝的分成便有二十萬兩,區區十萬兩於你而言,根本無關痛癢。」
林盡染抬了抬眼皮,語音透出一些冷漠,「薛掌柜盡可隨意處置清雪姑娘,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只是林某么,也就不必去見你家貴人,還省卻許多麻煩。」
「未曾想,林御史竟也是個心口不一之輩。」
林盡染微微搖頭,眼神中略有一絲戲謔,「這話,林某倒真是沒聽明白。」
薛坤的視線在他面上凝定,「林御史該知曉薛某指得是什麼。杜府尹對清雪可是情根深種,若知曉林御史為區區十萬兩白銀而袖手旁觀,你二人怕是再難同心同德吧?」
「喲,這話倒是說在點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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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盡染撩起衣袍,又換了個盤腿的姿勢,一手抵著下頜,沉吟片刻道,「薛掌柜覺著杜子騰能償還得起這十萬兩白銀?你我也算是生意人,這樁買賣值不值得做,你心裡本該有譜。」
「你當真不在乎與杜子騰之間的情誼?」
「薛掌柜啊薛掌柜···你實在令某大失所望。」林盡染不由的撇了撇嘴,輕笑道,「昨夜元瑤提醒林某,不論薛掌柜拋出是何誘人的消息,牢記切莫去寒園。如今看來,倒是薛掌柜耐不住性子,只顧一昧討要。」
說罷,又緩緩站起身來,隨即以睥睨之姿,輕嘲道,「方才興許薛掌柜命人將林某擒下,某尚能高看你一眼。可惜,手上捏了張無關緊要的籌碼,還妄想與林某談判,嘖嘖嘖···果真是自不量力!」
林盡染這番言論不就是在說他連上賭桌的資格都沒有嘛,換言之,下回還得尋個有些分量的人出來說話。
如此輕蔑、愚弄之詞幾是令薛坤氣憤至了極點,隨即一把將手中的碗盞摔個粉碎,目光凜凜地望著林盡染,良久才竭力壓低語音道,「林御史是在逼薛某當眾殺了你不成?」
這番動靜自然惹來對岸百姓的駐足圍觀,奈何隔了輕紗,尚未能看清裡頭是什麼動靜。可將將聆音閣已然傳出話來,林御史正與新來的掌柜在醉仙舸議事。
誰都知曉,自元瑤姑娘納入林府後,這位林御史就鮮至攬月樓。既是在談話,定有人好奇他們之間說了什麼,只是瞧眼下的情形,看似並不順利。
林盡染轉過身去,攤開雙臂,一副頗為猖狂的模樣,「你大可試試···不過你家貴人應該會屠你薛氏滿門!或許,薛掌柜該回頭看看你身後這些長安城的百姓,還敢當眾殺我嗎?」
薛坤並非是愚鈍之人,林盡染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便是算準攬月樓不敢對他怎樣。
或可說,其目的就是要逼薛坤動手,如此才有正大光明的由頭針對攬月樓。朝堂上的制衡,皇帝陛下或可尚存猶疑。但眼前這位可是林御史,一旦將目光瞄準此處,彼時誰敢堂而皇之地與御史台的諸多御史作對。這就是他的底氣,也是他的倚仗。
薛坤垂下眼帘,透著輕紗間的縫隙覷了一眼對岸的百姓,咬著牙根低聲道,「今日午時!二皇子會親至寒園,這足以打消林御史的顧慮。」
林盡染唇角一勾,拱手道,「如此多謝薛掌柜提點。」
薛坤望著他的身影,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林御史當真不想知曉清雪的下落?」
「清雪姑娘的生死,你或可自斷,不過她的去留就由不得你。信我一句,她若是有任何差池,林某同樣可以要了你的命!」
林盡染並未理會薛坤是何神態,他既是將清雪當做是交換元瑤的籌碼,自然不會取她的性命。可依當下的情形看,這些姑娘的來歷並不全像江寧那般有跡可循,故而去留也非薛乾和薛坤之輩盡能掌控。現下不過是恰巧碰上清雪這等尚能追查到原籍的女子。
光陰流轉,一駕馬車停穩在積善寺前。
二皇子剛一挑開車簾,就見林盡染端肅地站在馬車邊上。
「染之啊,今日這麼巧,竟是在積善寺相遇?」
林盡染揖手一禮,「也不算巧,染之特意等殿下一同拜個菩薩。」
二皇子並未接過話,笑容可掬地放下側簾,下了馬車。
『闥闥闥』
他二人方欲起身,一同入寺,便瞧見申越駕著馬車疾駛而來。
元瑤未等申越取來車凳,徑直跳下馬車,快步踱至二皇子與林盡染身前。
「殿下,夫君。」
林盡染微微蹙眉,「你怎麼來了?」
元瑤不敢說今日未曾去明園,一路皆是跟著他的行蹤,這同樣也有李時安的意思在,於是欠身一禮道,「夫人命妾身至積善寺求個家宅平安,恰巧遇上殿下和夫君。」
她的眸色有些閃爍,眼底透露出的心思,林盡染洞若觀火,一下子就能察覺出異樣。
二皇子是頭回見這任來風的女兒,目光中閃過一絲驚艷,可又倏然回歸平靜,這類風姿綽約的女子,他幾是從記事起,就記得母妃也是這般模樣。
「染之與兩位夫人相處得如此和睦,令吾頗為艷羨。染之若是得了閑暇,吾還得向你好生討教。」
林盡染趕忙揖手一禮,佯是惶恐道,「殿下說的哪裡話,不過是婦人家葸葸過慮罷了。」
「二夫人大可寬心,整個長安城裡還未有人敢加害染之,還有林府。」說罷,二皇子又笑容晏晏地看向林盡染,「況且吾還得向你請教齊家的法門。」
「殿下,請。」
元瑤讀懂了他最後留下那意味深長的眼神,可饒是再多不願,眼下也只能跟在他們身後,目送他二人進寒園。
申越面頰綳的緊,緊蹙眉心,略有試探地問道,「元···二夫人,申越可要去調遣府兵前來?」
元瑤並未計較他下意識地喚她『元瑤姑娘』,稍稍側過螓首,斜睨一眼,語調微冷,「夫君既已進了寒園,現下調來府兵,又以何名目擅闖?」
「是,是申越疏忽了。」
佇立良久,元瑤望著幽深的曲徑,柔聲道,「申護衛,你家姑爺和小姐可是一直在為你的親事著想。」
申越的目光凝住,臉色微變,不由地垂下腦袋,喃喃自語道,「二夫人···你也知道了?」
「你家小姐是否知曉內情,我不清楚。但唯一能確定的是,即便我未曾說出口,你家姑爺已然猜到。他今日執意前來,興許也有你的這層關係。」
申越的臉色頓時慘白,神情怔忡,好半晌都不願意說話,直至頰邊的肌肉咬的隱隱發酸,好似這一刻才下定決心,苦澀道,「申越明白,元瑤姑娘大可放心。」
此刻他似乎已瞭然,為何元瑤還要折返回林府,只為特意帶上他,縱使心中有些怨懟,可他仍是刻意隱藏在心底。
寒園內很是幽靜,直至二皇子與林盡染踏入寒園伊始,徐徐飄來一陣琴音,頗為清越、空靈,如深山裡的清泉流淌,在空氣中泛起層層晶瑩的漣漪,令人心曠神怡。
二人不曾言語,生怕打斷這靡靡仙音。
此時有一身穿紫衣的美婦人端坐於閣樓前,膝上攤有一張七弦琴,正操弄著一首古曲,詞曰: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與閣樓之間不過一段木橋,但林盡染望向盡頭的淑貴妃幾是有剎那間的晃神。因為,於他而言實在太過熟悉!這幾是元瑤的翻刻,或者說他已經看到二十年後的元瑤就該是這幅模樣。
不知不覺中,曲音戛然而止。
淑貴妃緩緩站起身來,高腰齊胸襦裙長長地垂落在地,裙擺如波浪般層層疊疊,藕臂間懸有一條紫色披帛,如絲般柔軟,隨她的動作微微舞動,直至立於林盡染眼前。
今日這般著裝,自然不是宮衣。或可說,這是特地為今日這場會面而如此打扮。
林盡染揖手一禮,目光不敢在她身上有片刻停留,恭聲道,「臣,拜見淑貴妃。」